趙新濤隔著人群朝他揮手:“在這兒!哎!來了!別擠,別傷了人!”他身後呼啦啦地跟著乘警,正想辦法把活著的人帶離車廂。門口已經有乘務把守,不允許再有人進來了。伍鳳榮好不容易掙脫人群,連連喘氣:“封鎖現場,看看有沒有著火的地方,及時滅火,順便檢查一下車上的消防用具;清點好遺體,把遇害人名單盡快列出來,家屬、親友和陪同人員統一安排在一截車廂裏。水、食物、藥品所有東西盡可能地用,不要怕浪費。”伍鳳榮找到周池:“小池,你主要負責清點傷情,需要什麽人幫忙直接用,就說我說的,先保證傷患們的急救工作。延聆,你應該也有不少急救處理的經驗,你跟著小池,救活一個算一個。”兩個姓周的點頭領了命,立刻鑽進了車廂走道裏。伍鳳榮又把乘警組的組長叫過來,吩咐他找爆炸源。沒一會兒,周延聆帶著一個乘警從一個破爛的行李箱旁邊找到幾片破碎的塑膠,那乘警捂著口鼻向周池要了防護口罩,將塑膠扔在伍鳳榮腳邊上。“車長,有可能是這個。”伍鳳榮本來沒有察覺異常,靠近了才聞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這是什麽?”周延聆解釋:“是氯氣,有很好的引燃作用。如果放在封閉的容器內持續加熱,容器內壓力升高,就會導致氯氣爆炸。榮榮,你把口罩戴上,這東西要是吸入多了,是會中毒的。沒有爆炸前,我走過這截車廂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一點點味道,不是非常明顯,所以我也沒有在意,隻覺得有點臭,我以為是廁所沒關門或者是誰吃的東西壞了。”“危險有毒的化學氣體是不允許帶上火車的。”伍鳳榮皺眉。“不用帶,現成配就有。”周延聆說:“找兩種適當的清潔劑倒在一起,自動就能生成氯氣。最常見的潔廁劑和消毒液就非常合適。”周池在旁邊插嘴解釋:“消毒液主要成分是是次氯酸鈉,屬於強堿;潔廁液的成分裏一般會有鹽酸,屬於強酸。次氯酸鈉裏存在氯元素,在與強酸接觸時,發生了化學反應,置換出氯,就會生成氯氣。所以家裏孩子還小的,有的家長會教他們不要隨便拿洗潔精消毒液倒著玩,很容易就吸入氯氣。榮哥,乘務必須都戴口罩,乘客也要檢查,氯氣中毒不是小事。”氯氣主要通過呼吸道侵入人體,中毒者會造成呼吸困難,劇烈地咳嗽,症狀嚴重時,能引發肺水腫,使呼吸循環作用困難而致死亡。吸入過量氯氣之後,中毒者會在短時間內迅速窒息,搶救的時間也會非常有限,對於醫務人員來說壓力很大。不僅如此,氯氣還會灼傷皮膚和眼睛,所以在涉及氯氣的化工產品生產中,對於安全防具的要求是很高的。在這場爆炸中,真正被炸死的人可能不多,但是接下來,因為吸入過量氯氣而死亡的人數會不斷增加。中毒死亡過程非常痛苦,周池忍不住暗罵,這樣缺德陰損的手段簡直畜生不如。“再看看還有沒有爆炸源,開窗通風散氣,把接觸過這個車廂的乘客全都要檢查一次。”伍鳳榮急躁地說:“新濤,去和公安部聯係一下,就說車內出現大量傷亡情況,需要急救人員和藥品,把情況說明白,別扯什麽大雪封山,就是直升機也得給我飛過來!”說完,趙新濤已經跑了出去。伍鳳榮跟著周池檢查現場,爆炸源是兩個塑料桶,碎片飛濺在四周,很難確認它一開始是在什麽地方。爆炸引起的車體晃動直接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包袋全部震落下來,導致了部分受害者因為砸傷喪命。還有的人雖然離爆炸源遠一些,但是在逃跑過程中被砸中,沒能逃出死亡的魔爪。饒是伍鳳榮帶車數十年,見到這樣災難性的場麵也忍不住臉色發白,越看越心寒。他顫抖著手把一個老人從地上扶起來,她的右腿被巨大的行李箱砸中,骨折了,沒辦法站起來,伍鳳榮蹲下身讓她趴在自己背上,把她背到隔壁餐車裏。老人好不容易坐穩,歎了口氣,沒有說話。伍鳳榮站在她麵前,喉頭哽咽數次,想說個對不起,被她搖搖頭阻止了。清理現場、轉移乘客、處置傷患……忙到淩晨四點多鍾才暫時告一段落。6號車廂變成一隻空蕩蕩的鐵皮罐頭,狼藉遍地,血汙重重,周延聆和伍鳳榮兩人挑了個稍微幹淨一點的椅子坐下。伍鳳榮累得嘴皮青紫,眼下的烏青又深又重,周延聆遞給他一杯熱水,他咕嚕咕嚕喝了個幹淨,眼眶才泛上來微微紅暈,像是把所有血氣都積累到了眼下。“千萬別告訴我是石小冉做的,”伍鳳榮冷冷地說:“上不得台麵的丫頭片子,沒那麽大能耐。”周延聆輕輕地歎氣。窗戶都開著,風聲呼嘯,這聲歎氣幾不可聞。“我也不覺得是她做的,她沒有動機。”周延聆說。石小冉要的是和何佑安亡命天涯,她覺得這是個美夢,何佑安是她人生裏最後能抓住的東西。她現在已經有了何佑安,就應該滿足了,不應該再製造這麽大的動靜。她沒有理由殺這麽多人,這些人都是無辜的,和她沒有任何關係。當初她殺了蕭全隻是為了保護何佑安,她不是一個反社會型人格,不會為了殺人而殺人。但是,如果不是石小冉,還會是誰呢?伍鳳榮點了根煙:“劉欽被抓了,不會是他。又不是石小冉,她那個舅舅呢?黃野呢?”“黃野有動機嗎?”周延聆說:“他充其量就是溺愛外甥女,出謀劃策把何佑安從咱們手裏拐騙回去,再下作一點,是他慫恿這兩個小孩潛逃,也就是底線了吧?他還想要什麽呀?”是啊,他還想要什麽?伍鳳榮也想不明白。案子不是已經結了嗎?石小冉帶走了何佑安,何達的目的也暴露了,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嗎?難道又是哪裏錯了?或者他們又漏了什麽東西?伍鳳榮抹了把臉,隻覺得疲憊、傷心。傷心過後就是迷茫、空落,這麽多條命在他的車上轟地炸沒了,這是他的責任。上了他的車,他就要負責任,是他沒有對他的乘客負起足夠的責任。這些人命壓在他的心頭,壓得他眼前無光,漫漫長夜也沒有盡頭。很長時間伍鳳榮說不上來一句話,他就這麽歪靠在沙發椅上抽煙,一根一根地抽。到最後周延聆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把他的煙拿走。他霍地站起來揮開周延聆,怒罵:“管什麽閑事!”周延聆陰沉著臉,直接把他扛起來走,他叫破了嗓子罵:“周延聆,你他媽放我下來!老子的事情用不著你管,周延聆——”拳打腳踢都沒有用,退役武警到底有兩把刷子,穩穩當當把人抗回列車長席,摔在床上,差點沒有解了皮帶把他綁起來。伍鳳榮還要踹他,被周延聆輕巧躲了過去,把他壓在被子裏,伍鳳榮張嘴就咬在他的胳膊上,皮都咬破了,周延聆眉頭也不皺一下,氣急了抄起來翻個麵,兩隻手剪在背後,伍鳳榮像隻露了肚皮的王八,四腳朝天地在空中亂蹬。“你看看我管不管得了你……還動!鬧了一晚上了,就不能安生點……”“放你媽的屁!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你是誰啊?”周延聆怒極反笑:“就是不讓你抽煙,急成這樣。我是誰?行啊,翻臉是吧?我告訴你,就是下了這個車咱們倆分道揚鑣了,你現在也甭想再多抽一根!”伍鳳榮發了瘋,怒吼:“這是我的車!我是列車長——”完全喪失理智,什麽話都不顧忌了。周延聆聽得手一鬆,把他放開,伍鳳榮還在拚命掙紮,他喉頭哽咽,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從“分道揚鑣”那一句就已經收斂不住。他爬起來往床腳縮,周延聆一動不動,用憐愛的目光看他,看得伍鳳榮隻想羞憤而亡。“你是列車長,你能耐大,一會兒你把命也賠進去了,你覺得我能無動於衷是吧?”周延聆輕聲說:“榮榮,你這個人太殘忍了,你對所有人都好,就是對我殘忍。”“我對你還殘忍?”伍鳳榮噙著眼淚笑出來:“我不能隻有你啊,延聆。”周延聆很苦澀:“但是我隻有你。我什麽都沒有,我上車來的時候就是一個通緝犯,差點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人生。我隻有你這個希望,沒有你就是萬劫不複,因為你我才重新擁有名譽和尊嚴。現在你又叫我撒手了,那一開始就什麽都不要給我。”伍鳳榮竟然一句話說不出來。他閉上眼睛,眼淚流了出來。29. 他想要的是何佑安的命!“人數清點出來了,確認遇害的8名,還有3名在搶救,重傷的7,輕傷的21。再加上陳紅平,咱們已經遇害9名乘客了。剩下3名正在搶救的幾率也不樂觀,隻有小池和周延聆真正能幫上忙,傷患又太多了,所以遇害數字肯定還會增加。”趙新濤端著工作日記本,恨不得把頭埋進去,越往後聲音越小:“乘客的情緒也不太好,我已經讓同事們盡量安撫,但是有個別乘客比較激動,怎麽說都聽不進去。最好盡快有個說辭交代下去,否則還可能出現極端的行為……”伍鳳榮點頭:“我知道。去和乘客說,今天早餐和午餐免費,每人一份。讓廚房把多餘的糖、餅幹、冰淇淋、水果發給小孩們。至於具體的說法我還在考慮。”“肯定是蓄意犯罪,但不能這麽說呀。”“先說成意外吧,暖風機用電不當、煙頭意外接觸電源……找個合理的,免得人心惶惶。記得和乘務統一口徑,不要說漏了。公安部那邊聯係了嗎?”“聯係上了,把具體數字、細節都匯報了。公安部還是很重視的,立刻就明白嚴重性了,已經調了特警。外援會直接從白河過來,快的話兩、三個小時應該能到。那時候我們也該下山了。”“好。我還是那句話,救活一個算一個。”趙新濤猶猶豫豫地問:“不會再爆炸了吧?我是真的怕了,一輩子都要有陰影。”“沒完沒了”這個詞出現在伍鳳榮的腦袋裏,引起一陣尖銳的疼痛,像警鈴作響。伍鳳榮撐著腦袋,沉吟:“我也說不好,警惕性再高防不住這些要害人的畜生。對了,氯氣到底是怎麽來的找到沒有?”“儲藏室一共少了兩桶清潔液、兩桶洗滌劑。車上使用清潔液和洗滌劑的量比較大,會備一些庫存,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被鑽了空子。”“把剩下的看好了,別再丟了。清潔工都要詢問,什麽人在什麽地方在做什麽都講清楚,有沒有可疑的,別再給我搞一個劉欽出來。”“已經安排乘警挨個地問。老實說我覺得不會是自己人。”伍鳳榮抬起頭:“你有想法?”趙新濤坐下來,壓低聲音:“榮榮,這不是戰爭年代,炸火車是沒有好處的,又費力難度又大,我們都清楚。你看,他費盡心機兌了一大桶氯氣出來,真正被炸死的的沒幾個,要不是被行李砸死的,要不是中毒窒息的,還有一個是踩踏過程中被踩死的。咱們這趟車本來人就不多,他要是想報複社會、大開殺戒,沒有必要挑咱們這趟車,找個去旅遊城市的車次,一炸炸一鍋,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