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黃時雨,一下下過旬。


    白色麾蓋的馬車在雨中疾駛著,入了城,停在城中最大一間客棧前頭,馬夫挽起轎簾恭敬地等待廂內主子,一把紙油傘撐在箱門上頭,任雨水淋濕自己也不動分毫。


    “小春,到了,醒醒。”廂內傳來男子的聲音。不太高、不太低,說不上冷淡,卻也談不上溫柔。


    “唔……我在馬車上睡成了……不吃了……”被喚做小春的少年咕噥幾句,音調含糊著。


    “今日在此過夜,不許再睡在車上,快下來。”一名白衣男子跨出車廂本要下地,但見客棧前一地濕亂泥濘,眉頭一皺踩住車廂踏板輕輕一蹬,身形便如鴻雁迅速輕盈,連雨水也沾不上身便入了客棧裏頭。


    此番俐落身形,引起了客棧內不少過客的注目與讚嘆。


    馬車內睡得正好的小春聽得對方如是說,隻得努力翻了幾個身,掙紮又掙紮,滾了好幾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從柔軟的兔毛墊上掙紮起來。


    “g……你今日有事嗎……雲傾……”小春揉著睡眼惺忪的眸,連打了幾個嗬欠。他現下心底隻想著快些爬回床鋪上睡一睡,連一腳踩入泥水裏,靴子濕了幾許也分毫不覺。


    小春見問話沒人答應,才發現對方早已使輕功躍入客棧內。


    早知道這人沾不得半點髒,睜著惺忪的眼笑了聲,隨即對拿傘替他遮去黃梅雨的馬夫道謝,挪著睡到有些僵的腿也趕入客棧內。


    待坐下後,熱茶奉上,小春再問:“今日有事啊?我以為你要先和我回穀去看師父。”


    雲傾這回是陪小春送藥的。小春那大師兄蘭罄走火入魔,偶爾還會神智不清癲狂發瘋,小春苦心鑽研做出一道順暢經脈的藥給他大師兄。


    不過藥隻能護人三年清醒,三年後,生死聽天由命。


    贈完藥從燕盪山魔教總舵下來後,小春便說了要帶雲傾回神仙穀。


    一是要帶這漂亮媳婦兒回去見師父,一是要再向師父討討救大師兄的方法。


    小春沒向雲傾說第二點,隻提了其一,雲傾明明是答應了,卻不知怎麽,今日在此停了下來。


    “嗯。”雲傾淡淡應了聲。“有些事情得處理,得在此過一宿。”


    “別太累了。”小春說。


    他向來不太管雲傾的事,那些官場是非挺煩人的,就不知雲傾怎麽這麽起勁。


    捏了捏自己酸軟的手臂,又捶了捶發疼的膝蓋骨,小春跟著深吸口氣憋著漲滿胸口,接著大大吐了口氣,舒服點後再取了點藥服下,大口大口起灌熱湯。


    雲傾原本正低頭沉思著,瞥眼見著小春一番動作下來,明顯是身體不舒適,他眼眸間倏地閃過一絲冷冽,口氣更差了。


    雲傾說道:“怎麽一路上你一直睡?從燕盪山下來多久你就睡多久?手怎麽了、腳怎麽了、胸口又怎麽了?是不是你送藥上去,蘭罄那混帳還趁機傷你?他傷了你你也不說,就不知對他那麽好幹嘛?那混帳幾次將你送入險境,你竟是都不知道教訓的。”


    聽見雲傾發火的語調,小春發笑道:“你別想到哪處去,他沒傷到我。不過是因為連日陰雨濕氣入骨,我才會這裏僵那裏硬的,動作不靈活。”


    這人其實很擔心他,隻是不會表示,別人關心是暖言暖語,他卻是冷言冷語,心裏的不悅與急慌完全顯露在臉上。


    “連日陰雨,那又和你又僵又硬有何關係?”雲傾聽不明白。


    小春頓了頓,跟著笑嘻嘻地說:“你也曉得我之前從懸崖上頭摔下過,渾身上下又斷又折的,少有一處安好。現下無大礙,就還是有些小毛病。下雨天、下雪天濕氣入體,骨頭就難免這兒酸那兒痛。可也不打緊,這點小毛病服藥止了便成。”


    雲傾一聽見“渾身上下又斷又折的,少有一處安好。”,心裏頭就擰了。


    他才想開口,小春卻快一步將話鋒轉開,不讓雲傾注意在那斷啊折啊的上頭。“是說這雨都下十幾天了,也不知何時會停,先在這客棧裏歇下也好。”


    小春凝視著雲傾,眼彎彎嘴上勾的模樣一派神清氣慡,明明就這裏痛那裏痛的,笑起來卻像春裏吹來的風一樣,散了這四周梅雨陰濁之氣。


    小春又道:“幾天的雨這衣衫穿起來幹的都像是濕的,黏呼呼真難受。我都這樣覺得了,你肯定也是吧!要不我叫小二先準備間上房,燒些熱水讓你先行沐浴,咱倆說不定也就一起洗了,我替你寬衣解帶,順道幫你洗了,好?”


    小春說罷還朝著雲傾擠眉弄眼地,葷素不拘地講著笑。


    沒料雲傾接下來卻答得自然。“你替我洗?也好。你沒替我洗過。”


    小春一聽,差點沒從凳子上摔下來,嘴張得老大。“雲傾,我說著笑呢!”


    “說什麽笑?”雲傾皺眉。他素來聽不懂笑話,小春不管講什麽,他都隻會聽進心裏去。“待會兒你就幫我洗。”


    小春臉一下子紅了,吶吶幾聲道:“那可不好,況且我身上髒,你不嫌臭嗎?我看還是等你自個兒洗好了,我再讓小二打盆新的來自己洗成了。”


    “你不髒,也不臭。”雲傾抓了小春一縷髮絲,聞了一下說道:“你身上味道向來是香的,藥香味。”這是藥人獨特的味道,綠糙氣味,清新悠遠。


    “咳……”一個正在麵紅耳赤,一個是沒發覺自己是在對人調情,兩人耳鬢斯磨之時,旁邊突然響起了不合時宜的咳嗽聲。


    小春立刻挺起背坐好,笑容可掬地朝著尷尬萬分的店小二說道:“勞煩一間上房,另外燒點熱水……”


    隻是話都還沒講完,卻見那那小二一轉頭望著他家雲傾,兩顆眼珠子便像給釘著了般動也不動,瞪得老大,簡直就要掉下來了。


    “……美……美……美人……”小二結結巴巴地說著,還猛擦口水。


    “是個美人沒錯,看過的人都這麽說。”小春見著對方的反應,自也是一徑點頭,再同意不過。


    和小春的反應不同,雲傾看這小二口水橫流兼滿臉色相的模樣,胃裏一陣翻騰、臉色沉得不能再沉,再加上和小春的談話被打斷,心頭大大不悅,安放在膝上的指尖頓時微動,幾枚梅花針颼地隨即破空而出。


    小春眼尖,沒多想立即運起氣來伸手擋住雲傾這能奪人性命的獨門暗器,卻也在下一刻記起自己腑內真氣虛弱重傷未愈內力僅剩三成,根本擋不住針勢。


    由於三人間距離過近,須臾出手誰也來不及收勢,那幾枚針“颼颼颼”地便沒入小春腕骨之中,疼得小春當下發出殺豬似的嚎叫。


    “娘啊──”


    雲傾原本了無表情的冰雪容顏剎那間全變了顏色,他臉色蒼白地抓住小春手腕運勁要逼出梅花針,沒料一時情急手勁過大,竟疼得小春出了冷汗。


    雲傾嚇得連忙鬆手,那張臉龐比小春還扭,心裏又是痛又是不舍。


    “趙小春,你到底在幹什麽!”雲傾咬牙說道。他聲音裏有著怒氣,更多的卻是難掩的心驚。


    “你紮到我了……”小春可憐兮兮地望著發怒中的雲傾。


    “誰讓你出手,竟然讓我傷到你!”雲傾恨恨地道。這人總學不會教訓,怕痛又愛管閑事,幾次被自己無心傷到卻學不乖,還老愛把自個兒往針口上推。


    “可總不能不管。”小春扯著笑道。“這針帶毒的,尋常人哪堪得了你這一紮,可我不同啊,百毒不侵多紮幾下也不會怎樣。”


    “你……”雲傾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拽著小春的手直往木梯去。


    那小二抖了一下,腦袋裏頭“針有毒,百毒不侵”的語句迴繞不停,他顫著跟上前去,渾身冷汗直流,卻還是得硬著頭皮抖著發軟的雙腳替這兩位客倌帶路。


    低低吩咐幾聲後,小春讓店小二下去,門給緊緊關上,隔絕了外頭跑堂的吆喝聲、投宿的呼喊聲、杯盤碰撞的吵雜聲。廂房內靜靜地,唯有窗外淅瀝淅瀝的雨聲拍打薄窗,輕聲傳來。


    “過來。”雲傾音調有些沉,聽得小春心頭一驚。


    回過頭去,隻見床榻上的美人垂首拆解行囊,從一堆五顏六色的藥罐中尋找傷藥,烏黑如瀑的青絲柔柔由肩頭滑下,露出一節白凝香頸。


    待美人揀了藥瓶抬起頭來,那澹凝冰靨、眉目如畫,眼波流轉間雖帶薄怒卻更顯光彩溢目。


    就這麽輕輕一望,便令小春呼吸微窒,心亂了寸,氣息都不穩了。


    雲傾皺眉凝視小春,不了解他為什麽還不過來。


    小春也就這麽盯著雲傾,盯著盯著,臉上熱度越發越滾燙起來。


    “還不過來?”雲傾喝了聲。


    “來、來了……”小春從夢中驚醒,三步做兩步飛了過去。


    雲傾抓住小春的手,以磁石加上內力逼引,迅速將腕骨內的毒針取出。小春疼得齜牙咧嘴奶奶爺爺地直叫,眼睛霧蒙蒙地。


    上完藥後小春要將手抽回來,雲傾卻握緊了不肯放。


    “怎麽了?”小春疑惑地朝雲傾笑了笑,問道。其間掙了掙手,還是鬆不了,幾下後也就放棄了。反正讓雲傾抓了總是逃不開的,掙紮無益。


    “又笑,你怎麽就還笑得出來!你根本不該讓我傷到你!”雲傾咬牙切齒地道。


    這人簡直要把他氣瘋了,每次傷到這人,瞧他皺起臉喊疼的模樣,自己的心就像快跳出來般揪得厲害,他從無意傷他,可偏又屢次傷他。


    “梅花針又凶又毒,尋常人根本受不住,不擋怎成。”小春眼也不眨地望著雲傾。


    “那又與你何幹!”雲傾說。


    小春想想,嘆了口氣,說道:“換個講法吧!要別人來殺我,你會怎麽著?”


    小春心裏明白雲傾這性子是自幼沒人理沒人管,才成了今日這付模樣。雲傾性子冷,心裏從無他人,這些人生死自然也是與他無關。想著,小春不免又心疼起雲傾來。


    “我東方雲傾說過,誰要敢動你趙小春一根汗毛,我就將他四肢砍了皮扒了,塞進甕裏用鹽漬到死。”雲傾眼裏像有火快冒出來似,燒得熾烈,那言語裏頭的認真不容質疑。


    小春心裏一抖,遂緩了聲說道:“天下人都是人,不該隻是我一個傷不得碰不得。他們也有兒有女有人愛有人疼,要他們的親人見到他們被人傷,那痛又哪會下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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