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對比,所不同的隻是身邊少了一個嚴鳳樓而已。


    彼時,一貫鎮定從容的嚴鳳樓可緊張了,把拳頭握得死緊,手掌心快被指甲紮破。顧明舉看不得他這樣傷害自己,泱泱的人群裏硬把他的手牽過來。


    同窗了那麽久,手牽手早已不是一兩回,獨這一回牽得心驚,指尖擦著指尖,蘇麻得像是被雷電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攪得風起雲湧,“撲通撲通”的心跳大聲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進貢院後鬆開手,兩人的手背上俱是一個又一個的月牙樣的紅印子,也不知是誰握得太緊,也不知究竟是誰抓的誰。


    邊回憶邊等,這一生,樣樣都習慣了去搶去掠奪,唯獨一個“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諷刺。顧明舉默默地想,人頭落地後,人們若從他尚未合緊的眼瞳中看到嚴鳳樓的身影,是否會驚異莫名?因為這個影子,幾乎快要刻進他的雙眼中了。


    自日升至月落,聖旨卻遲遲未到。


    獄卒在囚室外低語:“大人,您怕是要絕處逢生了。”


    顧明舉不說話,坐在牆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著一牆斑駁的刻痕,許是光線太昏暗,梳洗幹淨的臉上生生多出幾分森然。


    掌燈時分,淵深的長廊由遠及近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而後在顧明舉背後戛然而止。


    顧明舉背脊猛地一僵。


    身後的人說話了,話音中帶著明顯的粗喘,顯然來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後了。”


    顧明舉依舊僵著,像是被襲人的寒意凍住了,隻有觸著石壁的手指微微顫抖。


    “陛下大赦天下,獄中凡帶刑者皆罪減一等。罪臣顧明舉欺君罔上罪大惡極,不殺則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難成百官之戒,著羈押天牢,擇日再斬。”


    來人說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砸在堅硬的壁間鏘鏘迴響,“後麵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


    仍然不見顧明舉動作,他長長地嘆一口氣:“你不問為什麽嗎?”


    粘在牆上的手指終於無力地滑落,顧明舉順著他的語氣低聲問:“為什麽?”


    “嚴鳳樓進京了。”


    簡簡單單六個字,落在耳中不啻與驚雷。


    他猛然起身,風一般卷到門邊,兩手用力扣著粗大的柵欄,顧明舉雙眼鼓起,剎那間幾乎血灌瞳仁:“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你現在這個摸樣,才有點死囚的樣子。”來人是溫雅臣,心軟的溫少做不來幸災樂禍的壞事,低嘆一聲,他望著表情扭曲的顧明舉,語調鄭重,“嚴鳳樓要進京了,今天剛下的聖旨,同大赦的聖旨一起。”


    天佑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群醫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縣忽然霞光萬丈,神獸麒麟逐雪而來,至南安書院,長鳴三聲,又騰雲而去,觀者譁然,稽首叩拜,後於雪中拾得七彩鱗甲一枚,非金非銀,堅硬莫名。


    靈帝大喜,引以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謝上蒼。又,南安縣丞嚴鳳樓獻寶有功,兼為人剛直,清廉不阿,堪為百官表率,擢升從六品侍禦史,即日進京,不得有誤。


    慢慢地,慢慢地,抓住柵欄的手垂了下去,油膩膩的柵欄上清晰地劃出了幾道細痕。顧明舉的臉色緩緩放鬆了下來。


    “我知道。”輕聲說著,顧明舉一步一步走回拿到布滿刻痕的牆、額頭重重抵上冰涼的石壁,自下獄後始終風輕雲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閉上眼,牙關交錯,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殺了這一切,“嚴鳳樓,你從來都沒說過你喜歡我。嚴鳳樓,你明明說過,你不喜歡我!”


    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藍,雲仍悠悠。


    我牽著你的手逐字叮嚀:“不管發生什麽,不要打聽,不要參與,更不要做傻事。好好當你的縣丞,就當作......當作根本不認識顧明舉。”


    你點頭,你應允。


    我聽你信誓旦旦對我起誓:“我知道。”


    我看你凝眉撇嘴那般不屑:“我能做些什麽?一旦你踏出南安半步,我就當你死了。”


    你說的!你說的!字字句句都是你說的!


    現今這一場獻寶的鬧劇又算什麽?


    天底下哪裏來的麒麟,又哪裏來的祥瑞?吉兆雲雲都是你嚴鳳樓胡說八道愚弄君王!欺君罔上是死罪,斬立決殺無赦,碎屍萬段也是罪有應得。


    “你這叫不打聽?你這叫不參與?你這叫不做傻事?”一拳錘向石牆,顧明舉的話語已然變得哽咽,“嚴鳳樓,你這樣做是要讓我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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