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依舊沿著官場上的規矩,稱顧明舉為大人,偶爾眯起一雙渾濁的眼不以為意地開著玩笑:“若是將來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層樓了,可別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開肉綻的顧明舉一邊疼得吸氣一邊好笑。


    顧明舉用平靜的口吻問他:“也不知到時候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爺?我可得好好打點他,莫要下刀的時候手軟了,叫我臨死還受一番苦。”


    麵容滄桑的獄卒籠著袖子在外頭“嘿嘿”地笑:“哪裏會這樣?管飽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點。他們都是幹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閉著眼也出不了半點錯,熟練得很。”


    他說起刑場上的奇異見聞仿佛青樓的常客談論各家的花娘一般,用著輕鬆帶笑的語調,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誰人頭落地還死不肯瞑目,誰未上得法場就手腳癱軟麵如土色,還有誰,人都道他死了,其實卻還活著,被推上斷頭台的另有其人。


    顧明舉自始至終神色如常地聽,半點不曾去聯想三天後的自己。卻是那獄卒忍不住了,收起話頭,小心翼翼地問他:“大人,您還有什麽想說的?或者,您留下點什麽。我替您捎出去?”


    顧明舉想了一想,最終搖了搖頭:“我想說想做的都已經說過做過了。”


    “什麽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東西,對他而言,反是禍端。”


    “至少讓他有個念頭,人死如燈滅,起初哭得死去活來,沒過幾天又轉身改嫁的,我也見過不少。”人世間最看不破就是“現實”兩字。一世深情換不了一碗薄粥。


    “不會的。”外頭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顧明舉感覺自己倦了,於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會記我記一輩子。”


    話音未落,卻又聽他麵朝著石牆一個人獨自低語:“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過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記著我才是痛苦。”


    顧明舉吸了一口氣,說:“我會捨不得的。”


    閉上眼後,他總會想起嚴鳳樓。


    幻想中的嚴鳳樓比先前在南安見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麵色紅潤,眼角含笑,想來晚上不會再苦苦不得安眠。那應該是jian臣顧明舉死後三年的事,人們已經不再記得他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顧侍郎,如果極力去回想,大約會在停頓一會兒之後恍然大悟:“哦,是當年那個狗官。呸,死有餘辜!也不知被他搜颳了多少民脂民膏。”


    那時候的嚴鳳樓應該成親了,飄雪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生女兒也很好,依著他們兩人的樣貌,會是個美人胚子。


    一家三口,嚴父慈母,找個午後坐在庭院裏的花架下喝茶,花紅柳綠微風習習裏,念幾闕詩詞,彈幾首琴曲,孩子笑著盪鞦韆,嚴鳳樓彎腰為飄雪斜插上一支搖曳的步搖。琴瑟和諧,鶼鰈情深,其樂融融。在沒有比這更完滿,再沒有比這讓他安心入眠。


    眼角不自覺濕了,之前那般嚴苛的刑罰也不曾讓他淌淚。嘴角卻還止不住地上揚,翹著翹著像是能勾到眉梢。


    牆外星鬥滿天,牆內一夜好夢。


    三天後——


    天佑二十五年冬,黃葉落盡,滿城蕭索。


    顧明舉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燒得畢剝作響,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牆上照出一個扭曲的影子。獄卒有心,特意為他打來一盆涼水:“去刑場看熱鬧的人不少,收拾的幹淨些總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潔白如雪,套上身還能瞧見一道道硬挺的摺痕。顧明舉沾著水攏了攏散亂的髮絲,垂頭打量自己:“快趕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


    柵欄外的獄卒忍不住笑:“待會兒還有酒送來,最後一頓總是最好的,您別虧待了自己。等聖旨一到,就得上路了。”


    顧明舉坐在席上安靜的點頭:“這些事,我在外頭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


    獄卒囁囁地說:“死到臨頭還能象你這樣的,我見的不多。”


    天色應該大亮了,透過牆縫能看見外頭煞白的光線。


    用手掌再一次壓了壓身上的摺痕,顧明舉奇異地覺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貢院外,擠在一堆雄心萬丈的考生裏,對著撲朔迷離的未來看不到半點徵兆,意料中該有的惶恐緊張卻都無從說起,內心恍如止水,


    寧和不見一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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