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與會者裏,有人酸溜溜地描述:“這麽大一件金器,顧大人財力雄厚呀。”


    顧明舉但笑不語,後來悄悄說與嚴鳳樓聽。生於鄉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終篤信,托彌勒佛祖佑護,自家兒子才能仕途順暢飛黃騰達。因為當日生產之時,她曾在朦朧中,見得一乘五彩祥雲,雲端之上,佛祖沖他頷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機令佛祖不快,多年來,除了告訴兒子之外,一直將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顧明舉從哪裏挖出了這一段辛秘。桐州知府事母至孝,討了老太太歡心,也就得了知府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顧明舉宦海生涯第一塊踏腳石。


    “現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擲。”嚴鳳樓揚起臉來對上顧明舉的眼,墨黑的瞳中猶有一絲心有餘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沒有知府後來的賞賜,你身無分文,要怎麽還債過日子?”


    “我也不知道。”顧明舉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輕輕拍著,“至少桐州知府後來記住我了,不是嗎?”


    當初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越眾而出,滿頭滿腦都是出人頭地,功敗垂成在此一舉,其實也不是不曾害怕過:“送禮的前一天晚上,我抱著那尊佛像整整一夜沒睡。”


    說完,顧明舉自顧自地笑,往後榮華富貴再安逸,也不及那一晚的惶惶不安來得深刻:“我以為你會替我高興,沒想到,你罵了我一頓。”


    嚴鳳樓手中的勁道漸漸鬆了:“溜須拍馬,不是君子所為。”


    顧明舉大搖其頭:“你就是太迂腐才會像今天這般落魄。”


    轉而他又覺得奇怪:“怎麽提起這個?從前一說到這些事你就生氣。”


    眸光凝重,嚴鳳樓的來年上浮現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潔身自好幾乎與“欲望”二字無緣的縣丞以緩慢的語調慢慢貼近顧明舉:“你說過,你來南安是為了抱我。現在還這麽想麽?”


    最後一字出口,彼此隻隔了半寸。四目相對,呼吸相聞。


    “你……”顧明舉睜大眼睛想要從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隻等了片刻,嚴鳳樓倏然閉起眼,秀麗的麵孔再迫近幾分。什麽都還未說出口,顧明舉的回答被嚴鳳樓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關頭,計較這些陳年舊事還有什麽意義?”輕微的話語更像是說給嚴鳳樓自己聽的。


    “鳳卿……”顧明舉伸手要去撫他削瘦的臉龐。


    話語再度被打斷。嚴鳳樓欺上前來,又是一個吻,隻是通過嘴唇間的相互碰觸就能體察到他的僵硬與勉強。顧明舉甚至能看到他不停輕顫的眼瞼:“別胡鬧!”


    一把拉開他與自己的距離,顧明舉用力抓著他的臂膀。嚴鳳樓微微喘著氣,蒼白的麵孔不知何時漲得通紅。他微抬著下巴,勾起嘴角,以挑釁的姿態直視著顧明舉:“你不想抱我了?”


    “我……”他遲疑,滿腹的驚異還未徹底散去。


    嚴鳳樓便笑了,拋卻了公堂上的端正儼然,此刻跨坐在顧明舉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他學著平日的顧明舉那般將眼角微微向上跳起,嘴角輕輕撇出一個弧度:“你騙我。什麽喜歡,什麽為我而來,都是騙人的。”


    “我不騙你。我騙盡了天下,卻惟獨不騙你。”他語氣太淒楚,由不得顧明舉不動容。


    嚴鳳樓滿意地眯起眼:“那就現在抱我。”


    一室寂靜。巧舌如簧的他頓然失了言語,步步緊迫的他亦凝然不動,一雙墨一般漆黑的瞳鍍上了夕陽的餘暉,熠熠閃爍著,靜靜等著他的回答。


    房外起了風,透過門縫掃進屋子來,吹得桌上的卷冊“沙沙”一陣亂響。遠處有隱隱約約的哭嚎聲。模模糊糊地,似乎還能聽見更遠處不知誰家大宴賓客的喧譁。


    “我們沒有時間了。”等不到顧明舉的答案。嚴鳳樓低低說道,“溫雅臣不再給你寫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斷了。聖旨已經上路,隨時都能到南安。也許今晚,也許明日一早。”


    “顧明舉,我們沒有機會了。”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經完全不能再成為障礙,嚴鳳樓再一次俯下身同顧明舉四目相交,糾纏的呼吸間,他一字一句重複:“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就抱我。你就是為這個而來的,不是嗎?”不容拒絕,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臉上隻有堅定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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