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看得心驚,顧明舉慌亂地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幹笑兩聲,尷尬地在嚴鳳樓沉默的眸光裏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邊置了一張方幾,卻不是用來放置茶水點心的.上頭小山似堆了一摞摺子,有些是下頭送來報批的,有些是用來回報上級的.倘若隨意選取幾冊來翻看,無一例外,各色字體下皆有嚴鳳樓一絲不苟的點畫圈閱.


    明明病還沒好……顧明舉忍不住搖頭,嚴鳳樓,你還沒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這些公務累死.


    “昨晚什麽時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顧明舉壓低了嗓音,深深覺得無力。


    嚴鳳樓仰頭看他的臉,一雙眼沈靜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訪,下官著實過意不去。”


    “睡了幾個時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驛館拜謁,不知大人住得可還稱心?”


    “大夫交代過,你要好生靜養,不宜操勞。”


    “前些時候,張知府曾派人傳話,大人若住不慣,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貧,恐委屈了大人。”


    “嚴、鳳、樓!”他攥緊了拳頭恨得要殺人一般。


    一意迴避著,嚴鳳樓轉開蒼白如紙的麵孔,將眼落到了榻下的青磚上:“我沒什麽大礙,大夫說隻要記得吃藥就好。”


    “這話你昨天也說過。”顧明舉毫不留情地揭穿。


    “這是小病。”


    “小病積久不愈就會成大病。”


    嚴鳳樓還要分辯:“是些要緊的公務,拖不得。”


    “公務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彎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頭同自己對視,顧明舉一字一句警告,“嚴鳳樓,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張知府叫來問問,為何嚴縣丞如此繁忙,連陪下官喝杯茶水、談天敘舊的空閑都沒有。”


    嚴鳳樓不做聲了,眼中閃爍著幾許不甘的光芒。但是麵對“張知府”三字,他唯有低頭臣服。


    俯身在床沿邊坐下,顧明舉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手離嚴鳳樓交疊在被上的指隻差了一寸。當日出生小康之家的嚴鳳樓稱不上金尊玉貴,卻也至少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小少爺,一雙手生得修長幹淨,隻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卻粗糙了,關節邊有因經年握筆而生的薄繭,指間隱隱殘留著去歲凍傷後的疤痕,還有手背上不知從何而來的細小口子……縱使他絕口不提這些年來艱苦,光看一雙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於是不禁又搖頭:“東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賊。隔壁徐州饑荒,不出幾日,必有災民湧入;目下朝廷開爐鑄錢又加了耗損;十月中旬就是聖上的壽辰,剛繳過高相的生辰綱,轉眼又要再籌一份賀儀。還有去歲從鄰縣移居而來的那一批流民,人離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縣丞就撒手不管了,全數推給了你。”


    這些是他知道的,還有不知多少是他顧明舉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無不削減了腦袋要往京城裏鑽,因為撫恤一方的實在太辛苦,零零總總的雞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壓死。


    嚴鳳樓沈默著,嘴角幾番細微抽動,但終究沒有說什麽:“眾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難處。”


    顧明舉隻覺得心疼。他的鳳卿瘦得厲害。打從青州城外下轎看見他的第一眼起,顧明舉就發現,嚴鳳樓瘦了。當日他也不見得壯碩,禪衫竹架,長袖飄飄,畫中的仙人般飄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臉色蓋住了。現下因為一場病,愈發露出了憔悴,甚至間或有時會露出幾分頹喪厭世。


    “別這麽看我。”看見他眼中的溫柔,嚴鳳樓不自禁也放柔了語調,“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說罷了。”


    “鳳卿……”伸手去攬他的肩,趁著嚴鳳樓不及推拒,顧明舉傾身而下,終於達到了天天前來探病的目的,將嚴鳳樓緊緊擁進了自己懷裏。


    “你……”嚴鳳樓想要掙紮,雙手抵上他的肩,卻又放棄了,任由顧明舉就這樣將自己撲倒在榻上,手腳相疊,交頸而眠,“顧大人,你逾距了。”


    “噓……”男人將頭埋進了他的頸窩裏,聲音卻是溫柔的,溫柔得好似能將嚴鳳樓化開,“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愛惜。放心,有我在。”


    屋子外天氣很好,秋高氣慡,澄空萬裏。午後的陽光懶懶散散,偶爾拂過一陣風,帶來一縷冷冷的ju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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