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是杜家公子。”離開縣丞府的時候,顧明舉主動叫住了臉色仍未平復的杜遠山。


    閱歷尚欠的書生還未從先前見到的那一幕裏緩過神來,正呆呆立在縣丞府門前躑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色衣衫的顧侍郎頭戴玉冠笑得和藹,伸手攔住了他的去路:“可是要進去見嚴縣丞?可惜現下他恐怕無心見客。”


    杜遠山聞言,方才一再強迫自己要忘記的點點滴滴頓時又從眼前湧現,臉色逾顯複雜,一張白淨的麵孔漲得血一般通紅,口中卻結結巴巴不知該從何問起:“你、你……他……”


    “我和他嗎?嗬嗬……”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顧明舉開心地笑著,上前一步站到杜遠山身前,卻驚得杜遠山猛然後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現在本官來回答你,為什麽我不願同你遊城。”


    眼前的學子太生澀,即使瞪大眼強自挺直背脊裝作一副不甘想讓的態勢,氣憤畏怯與幾分好奇還是明明白白寫在眼裏,清楚得比書頁邊上的註解更讓人看得瞭然。這樣一張青春年少的臉真真叫人想起當年,一晃眼,原來已經幾度鬥轉星移,鬢邊青絲悄然改作白髮。


    “為官之前,我與鳳卿在南安書院同窗三載,南安城還有什麽地方是我們不曾去過的,你說是嗎?”如同將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戲耍的貓,他眯起眼將語調一降再降。


    他最後半句出口,杜遠山已經是一臉瀕臨崩潰的死白:“南安書院……”


    顧明舉猶嫌不夠,唇角忽而一揚,一雙如刀似劍的眼筆直刺進他神思潰散的眼:“聽聞杜公子同鳳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嗬嗬……杜公子若欲知詳情,不妨進去找鳳卿問問。以二位的情誼,他應該不會迴避才是。”


    杜遠山的臉色已經難看得不能用難看來形容。脾氣倔強的學子如何都不肯在這位聲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緊牙關回應他挑釁的目光:“此乃縣丞大人的私事。學生……無需探問。”


    “嗬嗬嗬嗬……”顧明舉發現,在杜遠山跟前,自己的心情總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悅起來,仿佛是那西天的如來垂眼笑看著在自己掌中翻轉雀躍的孫猴,“那麽,就讓本官來告訴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嗬嗬,不礙事的,就算你將此事公布天下,到時候為難的可是你的嚴大人,而不是我。”


    “杜遠山,我顧明舉出生林州蒼梧縣,嚴鳳樓則是林州章懋,算來我們是同鄉。而後在南安書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們同一年中舉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說,這可算是緣分?”


    他不再戲弄杜遠山,轉身走出幾步,兀自一人負手而立,口氣中幾分高傲幾分狂放,“隻是於我顧明舉而言,嚴鳳樓不隻是同鄉同窗,亦不隻是同僚。你、明、白、嗎?”


    一如那夜青州知府的接風宴,他從不忌諱將自己與嚴鳳樓那段不能說清的過往示於人前,也從不懼怕將心中最大的隱秘昭告天下。


    鳳卿、鳳卿,當日我苦苦求學願得一個功名,於是魚躍龍門一舉登科;後來他汲汲營營願成一番事業,於是一路青雲睥睨天下。而如今,我隻願天下唯我一人能將你如此親暱稱呼。


    丟下張口結舌的杜遠山,他揮一揮衣袖瀟灑離去,頭顱高昂衣擺蹁躚,姿態如許赫赫揚揚,仿佛雲端天君下得凡塵。


    顧明舉走後,天邊颳起颯颯一陣秋風,雨點淅淅瀝瀝而下,打在枯葉上,滴滴答答地,傳進耳裏,落上心頭。


    自來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兒家嬌養深閨,出閣時單隻要擔得起“柔順賢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兒卻任重道遠,好男兒當誌在四方、當建功立業、當名留青史。若讀書,則學富五車名揚四海;若從商,則財源廣進金玉滿堂;若入仕,理所當然該是封妻蔭子位極人臣,唯有如此這般,才算當得起“光宗耀祖”四個金光燦燦的大字,家鄉的年邁父母才能在遠親近鄰的交口稱讚聲裏抬頭挺胸揚眉吐氣。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學念書的,誰家父母不點著自家一臉髒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腦袋,額角爆著青筋恨聲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裏的顧侍郎!老娘什麽時候才能倚著你這個小討債鬼過一天舒心日子喲!”


    好才學好手段好運氣的顧侍郎可謂名滿天下。隻是於天下而言,這樣的傳揚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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