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雖是向知府呈報公務,字裏行間也該對知府多加幾句讚美,敬問知府安好,甚者應邀他來南安巡視,使你能一盡關心孝敬之心。”


    他擺出一副官場老手的姿態對著嚴鳳樓侃侃而談:“政績無非便是幾句吹噓,無中生有指鹿為馬的也不是新鮮事,你誇大上那麽一兩分又能怎樣?誰又能當真來看?旁人自己給自己送匾額豎豐碑,疏忽遺漏一概避而不談。你卻反著來,功績一筆帶過,倒是把過錯大書特書,待到吏部考核遴選官員時,他們不正好借著你的肩膀往上爬?”


    嚴鳳樓執著筆不悅地說:“我隻求一個問心無愧。”


    顧明舉看看手裏的紙,再看看他。紙張是白的,男子執筆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纖長,骨節分明。幹淨整潔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潔細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陽光裏,瑩潤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順勢而上細細打量,他的鳳卿有一張耐看的臉,眉峰平和,唇角微揚。談不上如何姿容絕世,也說不上怎麽驚絕天下,隻是看他在格窗下沈腕書寫的專心模樣,便會恍然間覺得靜好如畫。


    這樣的人,做師爺不夠機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請進三清觀中研經修道又塵緣未斷,隻能擺進那巷子深處的學堂裏,做個外冷內熱的教書先生,清清淡淡一輩子,無富貴無權勢,但是也無風無雨無性命之憂。


    他一手懊惱地撐著桌麵幾番欲言又止:“鳳卿,我知道你不會聽我的。但是你要記得,同性命相比,氣節傲骨根本什麽都不是。”


    他殷殷關照他,如何麵對上司,如何應酬同僚,如何在官場為人處事:“恭維逢迎你是學不會了,但是也該學著怎麽明哲保身,別為了不相幹的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嚴鳳樓停了筆,慢慢扭過頭定定看他:“我怎麽覺得,你的口氣像是在交代後事?”


    “是嗎?”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嚴鳳樓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筆直射來,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處:“顧明舉,你有事瞞我。”


    顧明舉猛然一凜,神色霎那間幾度變幻:“我瞞著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彎腰湊近嚴鳳樓,挑起眉梢綻出一個輕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併交代了吧。我雖無妻妾,不過有一二紅顏知己,我走之後,有勞鳳卿替我照顧。你先去告訴京城鳳儀樓的牡丹,說她確實是我心中所愛;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煙舫告訴裏頭的畫琴,若有來生,我願娶她;還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此外還有紅杏、柳絮、小憐……替我跟她們說,我喜歡她。對了,你要是能入宮,就去找……”


    他一臉沾沾自喜活脫脫一個流連花叢的浪蕩子,腆著臉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賞遍群芳。嚴鳳樓看不下去了,咬著唇低下頭把筆管捏得死緊:“嗬,顧侍郎果然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方才聽他口氣,還以為、以為……卻沒想到……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邊突然被人吹進一股熱氣:“你生氣了?”口氣幽幽的,驚起一身戰慄。


    他的唇就貼在耳邊,自己輕輕一個顫動便能撞上。嚴鳳樓覺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張被繃緊的弓,保持著嚴正的坐姿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顧大人,你逾距了。”


    “鳳卿。”他的話裏帶著笑,隨著雙唇開闔,曖昧的濕氣一陣陣吹進嚴鳳樓耳中,“你在生氣。”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說得很輕,語氣飄忽,一手摟著嚴鳳樓的肩,一手擱在桌上,沿著紙張的邊緣緩緩而下,然後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點一點握住嚴鳳樓的手,“我知就好。”


    自語調至姿勢,無一不太過親密,親密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鳳卿,我喜歡你。”


    “你……”嚴鳳樓聞言倏然回首,吸氣聲驀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顧明舉真真切切地笑著,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頭,準確無誤地覆上他的唇。


    一時,一室寂然。


    蜻蜓點水般飄忽的一吻過後,嚴鳳樓的臉色頓時“唰──”地一下變作慘白。顧明舉稍稍起身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麵孔微轉,瞥眼去看書房外,門外那人同樣麵色蒼白,杜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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