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才驚覺自己的話得太出格,嚴鳳樓神色一緊,趕忙背過身去不願讓他看見自己懊惱的神情。背後的顧明舉已經忍俊不禁:“鳳卿,你啊……”


    嚴鳳樓原以為他會笑,誰知,笑了一陣,卻聽見他的嘆息:“都說三年清知縣,十萬雪花銀。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積蓄卻連個像樣的小院都買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進士,先是任許昌縣,後轉調新淮。因開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調泰州。泰州府知府大壽,你沒有隨禮,於是同年後又被發往冀州。剛安頓下三月,審了一樁米行失竊的案子,牽連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當年一同中舉的,我就不說了,單說考試不及你的那些,或調任京城或統轄一方,再不濟也是個知府,隻有你,從候補縣丞到縣丞,就那麽一丁點長進,公堂之上還被迫得左右為難。嚴鳳樓,我遠遠坐在京城裏,都覺得你可憐。”


    他細細數著他一路為官的經歷,何年何月何日調往何方,調任原因又是為何,記得比嚴鳳樓自己還記得清晰。


    嚴鳳樓抿緊嘴聽。顧明舉再嘆一口氣,慢慢走到他身後:“嚴鳳樓,你知道怎麽做官嗎?就這麽一個小小的南安縣,我且問你,你知道有幾家富戶?這些人家又是如何發家?家中幾人做官,做的又是什麽官?哪家需要結交,哪家又輕易不能開罪?你頂頭那位張知府生平有什麽嗜好?同僚們又是怎樣的家世?現今天下最紅的戲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個?買字畫要找哪家掌櫃,古董珍玩又應找誰拿貨?”


    他越說嚴鳳樓越沈默,一口氣問完,顧明舉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氣忽而低沈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讓你當官,真怕哪天一覺醒來,就聽說你不明不白死了。”


    嚴鳳樓啞聲說:“你我毫無瓜葛,我的事再株連也株連不到你,你怕什麽?”


    顧明舉掰過他的肩頭,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無瓜葛。”


    烏雲還沈沈地在書齋上罩著,屋子裏的光線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嚴鳳樓別開臉,起身要去點桌上的燈,人還未站起,又被顧明舉重重按住:“鳳卿……”


    他喚他,語氣裏有說不出的急躁和壓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嚴鳳樓慢慢仰起頭,目光一寸一寸對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舉的那些,比起活著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運得多,不是嗎?”


    顧明舉眼中的光芒忽然熄滅了:“鳳卿……”


    嚴鳳樓不再看他,站起身來,“擦──”地一聲輕響,點亮了屋裏的燈:“顧明舉,你說的那些我都知道。不過,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為父母,我總該有些父母的樣子,不是嗎?”


    你我不同,早在還未中舉之前,就已各自踏上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為何為官?


    我說,為澤被一方蒼生。


    你答,為坐擁天下權勢。


    “嗬,這麽些年,你脾氣沒變,連傻氣也依舊不變。”長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筆直如長槍的背影,顧明舉望著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繞過書桌回到同嚴鳳樓麵對麵的位置,“所以我說,你這人,是怎麽教也教不會了。公堂之上也難怪會被人欺壓成那樣。”


    隔著一張書桌相對而立,顧明舉看到燭燈微弱的光線在嚴鳳樓白淨的臉上暈染出一層昏黃的暖色:“來時我在門口聽人說了。案子的苦主不願再告了,再告也不會有個什麽好結果。你判孫家有罪又能怎樣?案子報上去,上頭還能駁回來。與其如此,還不如拿了人家的銀子好好安葬女兒,興許餘下的銀兩還能讓他把日子過得好些。”


    嚴鳳樓點點頭:“我知道。”


    顧明舉眨眨眼,仔細打量他:“你知道?”


    嚴鳳樓望著窗外說:“銀子是我退給孫家的。”


    那天是這麽跟孫家小廝說的:“你家大爺是個慡快人,那本縣也把話說明白。這案子究竟哪家虧欠哪家,我們各自心中有數。你家大爺既得出這些銀兩予本縣,那為人家女兒辦一場風光的喪事,再讓苦主好好養老送終,想來也應當不會心疼。”


    原來你也早已知道結果,卻還……顧明舉頻頻搖頭:“嚴鳳樓,你這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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