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舉卻也沈默了,隻是抓著他腕子的手卻遲遲不肯鬆開。


    堂外的戲台上又開出一場你來我往的熱鬧武戲,鼓點急催銅鑼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處砰砰作響。一聲接一聲的叫好聲裏,張知府喝醉了,吊高了嗓門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不知重複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興盡處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


    有人上前勸他,有人醉言嘴語地附和著他,更多人舉著酒杯三三兩兩滾成一團,劃酒令、猜酒拳、議論台上那小旦的臉蛋與細腰,呼呼哈哈笑個沒完。


    邊上有一盞燭台,裏頭的燈芯似乎快燒盡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隨時會滅。嚴鳳樓看了一眼顧明舉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遠道而來必然疲累了,還是早些回驛館休息吧。”


    言罷,暗自發力掙開他越收越緊的束縛。未等顧明舉開口,他雙手捧杯,折腰向顧明舉一敬:“顧大人敬下官的,下官豈敢不從?”滿滿一盞清酒,他同樣仰首一飲而盡,不差分毫。


    顧明舉忍不住閉上眼道:“嚴鳳樓,我記得你說過,做人最愚蠢的行徑就是逞強。”


    “你記得?”傳聞中,向來隻有沈默這一種表情的南安縣丞卻反而笑了,清淺的笑容許是因為飲酒的關係,隱隱透出幾分激昂與壓抑,“顧明舉,那你可記得,你曾說過,今生再不入南安半步!”


    酒盞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然扭過頭不肯讓顧明舉看他的表情。


    “鳳卿……”


    再不說其他,嚴鳳樓背轉過身,拂袖而去。


    “顧侍郎自京城而來,大人中途離席,怕有不妥吧。”靜悄悄的書齋內,紅衣的女子捧一盞熱茶推門而入。


    嚴鳳樓獨自一人坐在桌後。桌上隻點一盞油燈,堪堪照出他身後架上一部又一部厚重典籍,光影交錯,仿佛稍有不慎就會重重落在他的肩頭。


    “張大人會照顧周全的。”


    “將事推給旁人,這不是大人的作風。”將手中的茶碗輕輕放置在他手邊,女子眼中流露出幾分瞭然。


    嚴鳳樓始終看著窗外,秋風颯颯,吹得院中的枯葉擦著地麵“沙沙”作響:“我隻是……隻是……”


    “大人還是不慣於這些迎來送往的應酬?”女子有一雙慧黠過人的眼,一眨一眨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追著嚴鳳樓的視線往外看,目光落到遠處飄渺的燈火中,耳邊似乎還能隱隱聽得自前院傳來的陣陣喧譁,“奴家總覺得,比起做縣丞,大人還是更適合做個書生。”


    “你也這麽說?”嚴鳳樓訝異,不想招來她的好奇。


    “還有人同奴家說過一樣的話?”


    嚴鳳樓慢慢地點頭:“嗯,他也說過。”


    “誰?”她大惑不解,睜大一雙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嚴鳳樓好似陷進了不為人知的記憶裏,墨一般烏黑的眼中盡是故去的雲煙:“讀書就是為了求取功名。倘若為了功名,不管做什麽都該是應該的。因為說到底,讀書也不過是一個手段而已,與阿諛奉承、口蜜腹劍、暗箭傷人一樣,都隻是一個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沒什麽資格去指摘旁人的作為,同樣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他答非所問,女子若有所思地聽:“既然如此,大人又為何要做官呢?”


    那時節,也有人問起:“鳳卿,你為何做官?”


    那時節,自己這般回答:“為澤被一方百姓。”


    再尋常不過的答案,他卻“哈哈”地笑,滿臉滿臉都是不信。笑完後,他長長久久地嘆息:“嚴鳳樓啊嚴鳳樓,你真是……”後麵的即使他不說,嚴鳳樓自己也明白。


    “飄雪,我當真不適於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問題,嚴鳳樓反而轉過臉來一臉認真地發問。


    喚作飄雪的紅衣女子一時有些怔忡,半晌後釋然笑道:“無論如何,在奴家心中,嚴大人是個好官。”


    前院的酒宴該是散場了,再不曾聽到半點聲響。耳畔“沙沙”的秋葉聲似乎也止了。嚴鳳樓忽然間不知該對眼前的女子說些什麽。


    她卻已經喋喋不休起來,仔仔細細地叮囑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熱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來犯頭疼。她說,她會去差人通報張知府,嚴縣丞喝醉了,怕是醒不來送顧侍郎去官驛。她說,她會讓家人們將前院打掃幹淨,請大人不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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