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趕緊。”青袍男子緊隨在他身側,見他凝滯不動,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詢的目光擦著帽簷望向陡然靜默的男人,那麽愛說愛笑、抱著腿疼得在床上打滾都不忘在幹嚎中占他幾分便宜的人,雙膝一彎,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敗的國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麵上已是一片愴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回來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護國公府祠堂靜靜隱沒於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無聲,隻憑投注於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頭髮毛,繼而暗生敬畏。火石相擊,點亮供桌上殘餘的半截白燭,一豆燭光被夜風吹拂得搖擺,勉勉強強燃起三炷清香。積年的黴濕之氣裏,似有若無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當年擺滿了整張供桌的靈位早在那場慘事中被一把火焚燒殆盡,先帝恨透了燕家,沒有掘地三尺將燕家祖墳刨出來挫骨揚灰已是仁慈,聽說這還是幾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諫的結果。


    人世荒唐,見利忘義的不少,可畢竟還有忠厚仁義的。叫人憤世嫉俗得恨不得毀天滅地,心底裏卻終究存了一處柔軟。


    燕嘯扯下黏在頰邊的假須,從懷裏掏出個小香爐,恭恭敬敬擺上供桌,而後把手裏的檀香插入:“孫子不孝,一直沒有回來看看。從前年紀小,田師爺不讓。後來大了,風頭也過去了,想回來給祖宗上個香又覺得沒臉。咱們家精忠報國了好幾輩,末了到了孫子這裏卻落草當了個土匪,好說不好聽。就連這,也是託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脈。總算老天開眼,賞了孫子點臉麵,拿下了靈州,這才敢回來跟列祖列宗稟告一聲……”


    蛛網遍布的祠堂裏,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無人地喃喃敘話,兵荒馬亂中被田師爺搶抱出府、臉上抹了泥一路顛沛流離靠要飯掙紮著活著走到屏州、被葉鬥天收養、念書習武混綠林、做了嘯然寨大當家,隨後,出兵靈州……他一路滔滔不絕地講,二十年人生路,侯門嬌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鶩城裏死了隻雞這種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說成一段跌宕傳奇的伶俐口齒,如今說到自己,卻一字一句都說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淩受辱皆成過往,家仇國恨恍若煙雲。隻他口若懸河不願停歇一般地傾訴著,從從容容的模樣,仿佛閑話家常。


    他說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


    一身青袍的洛雲放一言不發,摘下鬥笠,學著他的樣子把手中三炷清香插進香爐,後退半步,默默站在他身側後方。


    燭移影搖,光影交錯,一跪一立的兩人身影交疊,落在地上,仿佛隻有一道狹長暗影。


    燕大當家的敘述已經從孤鶩城裏臂膀雪白的舞姬轉到離河冰麵下狼狽掙紮的倪文良:“從前二伯愛念叨,說倪家不安分。孫兒繞路去薊州看了一眼,現在倪文良還在錦陽城外守著進不去。那地方,好幾家都惦記著。往後倪家要過好日子沒那麽容易。從前的事,誰落井下石,誰趁火打劫,這些年孫子都查清楚了,列祖列宗就放心吧,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話音頓了一頓,他垂頭“嗤——”一聲輕哼:“咱們家祖祖輩輩都耗在武王關上了。先國後家,攘外安內,連田師爺都勸我。得了,那就這樣吧,咱們燕家人打下的江山,就還得要咱們燕家人來守。回頭等拿下了武王關,我再往死裏整他們。”


    說到這裏,似心有靈犀,他回頭朝洛雲放望了一眼,見洛雲放輕輕頷首,便抬手指了指,扭頭對滿屋的虛無說道:“這是洛家二房的雲放,  以前來咱們府上做過客。對,被我扒了褲子的那個。”


    洛雲放狠狠瞪了他一眼,燕嘯咧開嘴,露出進府後的第一個笑容:“奶媽告訴我的,洛家要把女兒嫁進咱家。”


    那時才多大?四歲多些五歲未滿,連寫大字的毛筆都還沒抓穩。奶媽就那麽含含糊糊的一說,洛家女兒花容月貌,兩家存了心思要結親家。古靈精怪的小鬼就記在了心頭。過些天,大伯母那位嫁給洛家二爺的娘家妹子果然帶著個穿粉紅花襖的孩子來作客,粉白糰子般的臉,黑葡萄似的眼,雙唇一抿頰邊就顯出兩個梨渦。闔府上下誰都得讓他三分的小霸王頓時看迷了眼,麵孔漲得滾燙,私心裏懵懵懂懂地琢磨,娶這麽個嫩豆腐似的媳婦,以後這日子得過得多小心?那小臉兒,多蹭一下就能破了似的。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聽著大人們的話,牽著那孩子去花園裏玩。嘖,手也是柔柔軟軟水滑水滑的。天知道他是有多疼惜珍愛,連交纏的手指不敢勾得太用力。奶媽囑咐過,洛家是文官,斯文人身子骨都不好,碾死隻螞蟻都不敢,小身板風一吹就要倒。不像他們家,一屋子臭軍漢,連夫人們身邊的丫鬟都習武,一雙手掐過來鐵箍一般,糙得像砂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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