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麽不鹹不淡聊了兩句戰事,不久又沒了話。洛督軍是沉得住氣的,麵容靜肅,眼瞼半低,手捧著茶盞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手裏的茶盞還是當年那一套,雨過天青色的蓋碗配斑斕五彩的茶盅,下頭的茶碟是粗製的白瓷,邊緣豁了口,險險紮傷手。燕大當家號稱要傳家的寶貝。當年他瞟過一眼後,連碰都不願伸手去碰。現今捂在掌心裏也能喝得輕鬆自在。沙場上死去活來過一回的人,哪裏還會挑剔什麽茶器?渴急了抓把雪塞嘴裏都是常有的事,那年被困在犄角山,若不是燕嘯來得及時,出塵脫俗的洛家大公子連馬尿都喝得下嘴。


    燕嘯悄悄用眼角餘光觀察著他的動靜,見他自始至終淡定,眼角跳了跳,輕咳一聲,扭腰蹭了蹭椅背,也裝得若無其事:“我走以後,你別太掛心。”


    洛大公子垂頭喝茶:“不會。”


    “也別太牽念。”


    “想必不會。”


    “想我了,你就托人給我捎信。”


    “軍務繁忙,恐怕無暇顧及。”


    燕大當家挫敗地齜牙,沮喪地閉上嘴,肩膀聳動,不著痕跡地又往椅背上蹭。


    洛雲放低頭又抿一口茶:“怕是要和你同路。”


    “什麽意思?”他不解其意,慌慌張張轉過頭來。


    洛大公子雙目平視前方,麵容如玉:“過完十五我也要回京城一趟。”


    “要回京城。”


    “嗯,有點事。”


    這對話聽著耳熟,方才還聽誰說過。有人含蓄內斂,寧肯猜得滿肚子愁腸百結也不肯多嘴問一個字,也有人是那不要臉不知羞腆著臉什麽都敢問的:“什麽事?咱們自己人,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參詳參詳。”


    “小事。”洛雲放頓了頓,低頭喝茶的剎那,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掀起,“家裏給我說了一門親。”


    “啊?”


    不去看他繽紛多擦比煙火還絢麗的臉,他逕自往下說:“待天氣和暖,女家就要上路趕來成禮。”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燈火闌珊處,他不疾不徐說得清晰,心滿意足啜口茶水,不急不慢偏過頭,看他雙目圓睜,活似吞了隻蒼蠅般的傻樣,心情大好。烏黑似漆的眸中倒映了斑斕光影,異彩婉轉,滿目流光,影影綽綽,滑過一絲促狹笑意。


    第十七章


    京城護國公府自從燕家被問罪起就荒廢了,二十年風吹雨打,府門前高掛的匾額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過後,先帝猝然發難,一道聖旨命禦林軍將護國公全家悉數軟禁府中。彼時,護國公正帶領三子二孫戍衛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婦孺。先帝下了狠勁,一心要置燕家於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樂得隔岸觀火,於是護國公勾連外族意圖謀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內就結了案——鐵證如山不容辯駁,誅九族,滿門抄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遠在青州的護國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孫被就地革職,押入囚車,抵達京城後逕自便送入刑場。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於護國公府中的女眷們則悉數於府中就戮,包括稚齡的護國公幼孫。小小的孩子,屍身被抬出時,滿身都是鮮血淋漓,連臉都被刀劍利刃刮過,其狀之慘駭人聽聞。


    京中暗中流傳一種說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氣太大,是要化鬼來害人的。於是二十年來,偌大一座護國公府空空蕩蕩佇立原地,卻沒有一人敢在裏頭過夜。有人言之鑿鑿,子夜時分從府門前路過,聽到裏頭有孩童的哭聲。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悽慘,正捂著臉痛哭。


    一臉絡腮鬍的男人搓著下巴,義正言辭地反駁:“呸!胡說!爺被老爺子拿馬鞭抽得滿院跑的時候都沒哭過!奶媽說,爺自娘胎裏落地的時候,都是咧著嘴嘿嘿樂著的。”


    與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著鬥笠,帽簷遮住了大半張臉,隻瞧見緊緊抿起的雙唇,唇角微微抽動,顯露出一分無奈。


    “說到愛哭,有人小時候那才叫愛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絡腮鬍男人說得興起,說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喲……”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著眉梢向青袍男子拋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聲,不理會他的嬉笑,偏頭轉向另一側。


    絡腮鬍男人笑了笑,見四下無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躍掠過高高的牆頭,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後,他抬臉環顧四周,一雙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牆外的輕鬆嬉鬧再尋不見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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