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穀主又來習琴,進門第一件事,便是命我伸手搭脈。他眉頭緊鎖,麵露寒霜,看向我的眼中竟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憐惜和隱隱的愧疚。


    我笑了起來,其實此間發生什麽,穀主又怎會不知?隻是事到臨頭,我確是最好犧牲的那一位,從來都是如此。


    他大概也覺著我已是強弩之末,捱不了多久,對我卻從此好上許多,一連十餘日,皆留在我這裏,同吃同臥,每每抱著我捨不得撒手。雖然他麵上仍是淡淡的,但舉止之間的眷戀和淡淡的憂傷,卻已表露無疑。


    我想,若我仍是當年那個小柏舟,此刻大概會覺上天一般的幸福滿意。


    但我早已是易長歌。


    柏舟求的溫情和眷顧,到得此刻,即便摻雜許多別的,但終究十分當中,有一分真意。


    但易長歌,卻連這分真意,都不需要。


    “想什麽吃的玩的,隻管告訴我。”穀主和顏悅色對我說。


    我在他懷中淡淡一笑,道:“不若,趁著我精神好罷。你將我教你的曲子,再演一遍。”


    他摟著我的手驟然一緊,唇線緊抿,半響方擠出兩個字:“不急……”


    “急的,”我靠在他胸膛,軟軟地道:“時日不多,可我還有幾本曲子,尚未寫與你。”


    “柏舟,”他猛地抱緊我,忽而狠聲道:“我定,我定殺了……”


    “雲崢,”我笑著打斷他,難得說了句真話:“我累了,這樣也好。來,再演一次,你的玉笛呢?”


    “真的想聽?”他吻著我的臉頰。


    “想。”我閉上眼,決然道。


    第 44 章


    我發覺人之將死,也不是沒有好處。


    比如穀主對我的態度,一旦他確認我命懸一線,時日無多,對我的好,便不再掩飾壓抑。原因很簡單,他既無需顧慮待我太好,會令我恃寵而驕,將來不可收拾;也無需擔憂放任自己的情感,會有一日將我變成他唯一的弱點,會為我受製於人。


    大概,在他這一生中,也是頭一回,學著對旁人好。


    隻是我並不深感榮幸,在這個男人身上,我在太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將人的一生能夠給予的情感統統獻祭在他腳下,然後燒毀焚壞,現在已然太晚,我的手按著胸前的地方,能感覺到的,是無邊無際的荒涼。


    以往想起,還會悲憤難耐,會怨恨,會痛苦。


    但現在,許是命不久矣,我隻感到一片接近尾聲的空茫。


    猶如曠野天地一般的空茫。


    穀主笛聲蕭瑟,再無當初那等清雅平和之感,再麵色冷淡,他看著我的眼中,也暗含悲傷。這種悲傷,三分為我,七分卻是為他自己。這麽些年,疊翠穀中人人對他敬若神明,但那高處不勝寒的孤寂,卻想必他也直達心底。我對他而言,固然是一枚可隨時丟車保帥的棋子,但在另一方麵,卻又何嚐不是與他一起生活過,曾經熟悉親密,見過他的孤獨,願意用付出一切,無怨無悔任他索取的那個人。


    隻要有需要,他會毫不猶豫一腳踹開那個人,但踹開的同時,他卻又會有所遺憾。


    畢竟,能如我這般愛他,又不令他生厭的人,到底不多。


    一個罄央,一個我,現在,都離開他了。


    穀主也是人,麵對孤寂,他也會惻然。


    而我等了這麽久,做了這麽多,就是為了令他有些許惻然。


    有了惻然之心,曲調方會見真章。


    現在,他吹奏的《天譴》,早已曲調嫻熟,迴轉流暢,高昂處未必如我鼓琴那般殺氣騰騰,但低徊處,卻顯然已經愈來愈蕭瑟,越來越黯啞憂傷。


    他已經越來越靠近《天譴》精髓,相信不用多幾次,就能吹奏出非同凡響的效果。


    但我每日昏睡的時間卻分明在延長,有時候是說話說不了兩句,便覺得疲倦不堪;有時候明明上一刻,還伏在他懷中,他撫摩著我的長髮,靜靜翻著書,我靠在他胸前,有時候哼幾句隨心想起的調子。


    往往調子沒有哼完,我便頭一歪,陷入昏睡中。


    我們對此都閉口不提,因為我們心裏都清楚,指不定下一次昏睡,我便不會再醒來。


    事情沒有辦法再拖了。


    這一日,我昏睡了足足十二個時辰,一睜開眼,卻見到穀主靠在我的枕邊,一手握住我的手,眼中顯出明明白白的憂傷,他見我醒來,鬆開我的手,淡淡地道:“你太貪睡。”


    我輕笑一下,道:“餓了。”


    穀主眼中憂色稍解,起身命人端來藥膳,看著小廝侍女伺候我用了一碗,許是睡了許久,我精神和緩,便用了一整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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