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風早慢慢走上前幾步靠近傅燈,說道:“你裝作啞女,是不想別人發現你結巴,從而懷疑你的身份?”


    傅燈盯著他,一言不發。


    戚風早通過她的沉默確認了自己的猜想,他後退了一步不再壓迫於她,他說道:“你放心,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也不會告訴趙元嘉。”


    傅燈挑挑眉毛,仿佛在問他為什麽要幫她。


    “你好像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戚風早這麽說著,頓了頓,他對上傅燈冷硬的眼神道:“而且我喜歡,你身上不信命的勁兒。”


    傅燈探究地看著他。


    “你永遠不打算說話了麽?”戚風早這樣問道。


    月光皎潔,翡蘭鳥飛翔的身影落下錯落的影子。傅燈在光影斑駁間,慢慢地說道:“現在……還不到……我說話的時候。”


    總有一天,她會好好地,流暢地把她所知曉的真相說給這個世界聽。


    第55章 傅燈


    沒過多久雎安再次離開翡蘭城去辦事, 待他回來時帶回來一具棺材交給了傅燈。傅燈驗屍房的燈火燃燒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傅燈擦著手從驗屍房走出來,念念走過去接她,替她對驗屍房外的趙元嘉說道:“我家小姐說, 她要借各位星君的傳聲符, 對全場百姓說話。”


    頓了頓,念念補充道:“在祠堂說。”


    趙元嘉有些驚訝更是欣喜, 他走上前幾步說道:“傅燈姑娘, 你找到治病的藥方了麽?”


    傅燈看向趙元嘉, 她平靜冷淡地張口, 一貫隻是無聲的口型, 這一次卻居然發出了聲音。


    “我要……說的,不……止於此。”


    趙元嘉愣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傅燈突然覺得不認識她。他並不是傻子, 傅燈身上的種種跡象聯係在一起,他喃喃地說:“你是五年前那個……”


    她長開了,和五年前大不一樣, 但是一旦聯係起來就能從眉目間依稀看出過去的影子。


    傅燈沒有再回答她, 她的目光轉向向這邊走來的雎安,說道:“星君……我們……說好的。”


    “走罷。”雎安點點頭。


    翡蘭城的祠堂裏站滿了人, 各宗族耆老、賀伯、趙元嘉、戚風早、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傅燈聚集於此。雎安扔了一道傳聲符懸於空中, 灼灼發亮,賀伯皺著眉低聲對雎安道:“傅燈姑娘想說什麽可以先與我們商量, 再行通知百姓,就這麽廣而告之我怕其中有差錯。”


    雎安淡淡一笑,隻是說道:“不如先聽傅姑娘講話罷。”


    傅燈正在給她的兩塊無字牌位上香,她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 將香插入香爐裏,然後起身回望著堂中眾人。


    她慢慢地肅穆地說道:“今天找各位……來,是要說明一件事情。”


    堂上宗族耆老,賀伯都大吃一驚,人群中議論紛紛。


    ——傅姑娘不是啞巴麽,她會說話?


    ——這是怎麽回事?


    傅燈給人們的驚訝留出了一段時間,她站在大堂之中平靜地看著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她看向神色複雜而不安的趙元嘉,就像是看向五年前的他一般。


    那時候她們也是被人團團圍住,趙元嘉和惠娘在人群之中慷慨陳詞,不過所有人的憤怒都集中在即熙身上,無人關注她。


    她看著那些人蜂擁而至,看著他們舉著刀槍火把和石頭,瘋了一般地喊打喊殺,而即熙和賀憶城的辯解淹沒在人潮中,他們甚至連反抗都很小心。


    即熙怕傷到他們,而他們怕即熙不死。


    晨光從祠堂的打開的門扉間蔓延過來,霧氣彌漫的混沌空氣裏,翡蘭鳥的影子時不時地掠過,天空中傳來鳥兒們清脆的鳴叫聲。


    傅燈眯起眼睛看了一眼屋簷下的天空,這些話她已經提前排練過千百次,她要好好地說給這世人聽。


    “到現在為止,我驗了十餘具屍體,找到了疫病對應的藥方,也證實了……疫病源頭的猜想。不過這藥方是在我師父的基礎上完善的,疫病源頭的猜想……則來源於一位姐姐。所以我必須重新介紹自己。”


    傅燈環顧四周欣喜又疑惑的目光,短暫地停頓一瞬後,她慢慢說道:“我叫傅燈……自幼父母雙亡,五歲被懸命樓收留,樓主禾枷給我取名傅燈,我師從時任副樓主的賀知嵐學習醫術。我是懸命樓的人,五年前,我跟從她們一起來到翡蘭城。”


    這一番話引得滿堂死寂,所有人被傅燈突如其來的坦白驚得說不出話來,片刻安靜後有人高聲問道:“所以這次瘟疫是你搞的名堂!”


    “閉嘴!聽我們家小姐把話說完,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念念站在傅燈身邊,叉著腰罵道。


    “驗屍的方法是師父教我的,當年她和我一樣,驗屍隻是為了查明病情對症下藥。這件事她與你說過,可一朝事發你卻翻臉不認,說從不知此事,害得我師父孤立無援百口莫辯。”傅燈舉起手指著賀伯,冷冷地說道。


    賀伯麵色一變,對雎安說傅燈心懷叵測擾亂試聽,請雎安停了傳聲符。


    雎安搖搖頭,淡笑著說道:“整個翡蘭城,總不能隻有你一個人能講話。”


    這邊傅燈已經放下了手指,她看著所有畏懼懷疑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五年前我們來到翡蘭城是為了救人,我的師父為了找到藥方感染瘟疫,被你們趕出城死在城外,而被你們咒罵視作瘟疫源頭的禾枷,才是真正把你們從瘟疫裏救出來的人。”


    “你們真的以為翡蘭鳥通神性,與惡咒相抵平息了瘟疫?根本就沒有什麽惡咒,翡蘭鳥就是瘟疫的源頭!它們染病之後把病傳染給你們,所以五年前整個豫州隻有翡蘭一座城陷入瘟疫!”


    “禾枷姐姐是最早猜到源頭的人,她來不及證實就被你們趕出來,埋葬了師父之後她下咒咒死了滿城翡蘭鳥。她背負了所有罵名,你們卻因她而得救。”


    “五年之間,趙元嘉是英雄,翡蘭鳥是祥瑞,禾枷姐姐卻是罪人。你們都說翡蘭城的人最知恩圖報?你們錯了,你們大錯特錯!翡蘭城的人最忘恩負義!”


    “你們的每一句謾罵每一次誤解,都是插在她身上的刀,她是被你們殺死的,她是被這世上所有的偏見殺死的。你們都是凶手!你們都欠她的,你們永遠欠她的!”


    傅燈說著說著,就眼泛淚光。這可能是傅燈生平第一次這樣流暢地隨心所欲地說話,五年前賀大娘死的時候她就發誓,直到她有機會說出真相的那天,她在世人麵前都將閉口不言。


    這一小段真相,這些詞句她排練了多年,重複著讀順所有間斷的點,等到禾枷姐姐也死了,等到瘟疫再次來臨,她才終於能在今天大聲地說出來。


    她要讓死去者的冤屈,在世人麵前得雪。


    雎安從震動而議論沸騰的人群中走出來,向傅燈行禮然後轉身麵向堂內宗族耆老,說道:“昨日我帶回的,乃是舜河城南李家的幼子屍骨。我在舜河城時常去拜訪他,他兒子的病症與翡蘭城瘟疫如出一轍。前幾日我想起此事便去舜河城詢問,得知他兒子生病前從沒有與翡蘭人接觸過,但曾救助過一隻從翡蘭城飛來受傷的翡蘭鳥。”


    “征得李豐年同意後,我帶回了他兒子的屍體交由傅大夫驗屍,結果與城中疫病死亡者情況一致。李豐年和他的妻子貼身照顧兒子數十日卻不曾染病,此病應當是由翡蘭鳥傳給人,而人與人之間並不傳播。所以才會出現整個豫州,隻有翡蘭城遭遇大規模疫病的奇怪情況。”


    “至於禾枷,星卿宮已查實前宮主之死與禾枷毫無關係。想來她身上的罪名有太多是毫無實證的揣測,或者是莫須有的罪責。世人不應當全憑她的身份揣度她的善惡,我們欠她真相與道歉。”


    看見雎安站在傅燈身邊,原本質疑傅燈揣測她用意的聲音就小了下去,變成惶恐不安和難以置信。


    翡蘭鳥是翡蘭城的榮光,翡蘭城因此而聞名於世,怎麽會一朝之間變成災難的來源呢?


    在人們慌張無措的談論聲中,傅燈淡淡地轉過身去,掏出隨身的手帕擦拭桌上她的兩塊無字牌位,隨著她的擦拭那兩塊無字牌位居然漸漸顯露出字跡。


    賀知嵐之位,和一串常人看不懂的苗文。


    這是賀大娘和即熙的牌位。


    “你們……拜了她們兩年,治療疫病的藥……我會給你們。但是隻要翡蘭鳥還聚集在這裏……疫病永遠不會消失……這次再沒人替你們咒死它們了。你們要自己……做選擇。”


    說完了排演多年的話,傅燈的語速又變得緩慢而斷續起來,隻是她的神情冷淡,說出的話也很有份量。


    傅燈離開懸命樓的時候,即熙說她自己的詛咒隻能破壞卻不能重建,救得了翡蘭一時,救不了翡蘭一世。所以下次瘟疫到來的時候,傅燈就要做好準備。


    ——你要救他們的話,就救得徹底而長久。賀大娘這麽深愛的故鄉,不能讓它就這麽毀了。


    ——那些人是無知愚蠢又滿懷偏見,但是說不定,他們有一天也會改變的。


    說完這些話,即熙就給了傅燈她的祝符。


    這是即熙唯一給出過的祝符,她保佑傅燈的勇敢和執著。


    傅燈珍而重之地擦幹淨牌位上的灰塵,轉過身來看著堂上眾人。


    “你們常說……隻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就永遠不會倒下……其實你們的命運……毫無關聯。就算沒有翡蘭鳥,你們活著,翡蘭就還在……我的師父和姐姐也是這麽認為的。”


    此時的大堂內,即熙一直默默無言地看著傅燈,她淡淡笑起來。她想她終於知道雎安看著她時的感受了,也就和她看傅燈差不多吧。


    阿燈長大了,阿燈也沒有忘記自己對她說的話。


    傅燈是她點燃的燈。


    如今這盞燈已經光芒萬丈。


    即熙突然覺得這幾天她反複思索的問題沒什麽勁兒,世事無常對錯何妨,終有光明驅散黑暗,薪火相傳便已足夠。


    作者有話要說:我好喜歡傅燈呀!


    哎呀……我好像不小心發出去了………


    第56章 收尾


    人群散去後空空的祠堂裏, 隻剩下即熙和雎安,還有案上安靜燃燒的香。


    傳聲符早已被雎安收入懷中。即熙走到供桌前看著林立的牌位間,那個獨特的以苗文寫就的牌位,她似乎想要伸手摸摸卻又停住, 隻把手背到身後。


    她是墳墓也有, 墓碑也有,如今連牌位都接受香火供奉, 作為死人該有的真是全齊活了。


    翡蘭城的人沒有把她的牌位挪走, 宗族耆老和賀伯都說, 若當年真是禾枷救了翡蘭城, 那禾枷就配得上翡蘭的香火供奉。翡蘭城人知恩不忘, 曆來如此。


    老天爺偏叫她重活一次看著這一切發生,要她因冤屈因偏見而死,然後活著看到屬於她的道義來臨。


    這是個什麽話本?老天爺可真會排戲。


    至於翡蘭鳥和翡蘭城的抉擇, 整座翡蘭城的人都聽到了疫情源頭,他們大概是選擇人而不是鳥的。


    “翡蘭城土地貧瘠又非交通要道,全靠翡蘭祥瑞發跡, 以後該何去何從呢?趙元嘉以後該多尷尬, 他本是聞名豫州的英雄啊。”即熙淡淡地說道,然後轉過頭來看向雎安, 笑道:“要不是瘟疫又來了, 真誰有這個閑心去管真相呢?我安安靜靜死了最省事。福地還是福地,英雄還是英雄。”


    “雎安, 今天的事,是你和阿燈約好的?”


    雎安微微一笑,雙手背到身後看起來真誠又無辜。


    他第一次和傅燈見麵的那的酒席上,她說完那一番有關“故人”的模糊言辭之後, 他叫住了原本想要轉身離開的傅燈。


    ——那位故人身上的冤屈,我想幫她洗雪。


    傅燈怔了怔,她說——你都知道了?


    她沉默地看著雎安好像在確認他的真心,然後她搖搖頭,說不用雎安做什麽,她已經做好準備,某天需要的時候,請他以名聲來支持她便已足夠。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隻是偶爾和傅大夫討論病情,和她那位禾枷姐姐的故事。”雎安這麽說道。


    “我本來還擔心阿燈會討厭你,沒想到你居然和阿燈聯手了。”


    雎安偏過頭,微微笑道:“傅大夫說我是你最尊敬的人,因此她也尊敬我。”


    事實上他說得十分含蓄,按照傅燈的描述來說,即熙在懸命樓裏每三天必提一次雎安,遇到什麽事情都能奇奇怪怪地扯到雎安身上。


    ——賀大娘去世之後,禾枷姐姐還是下咒救了翡蘭,她說如果是你在這裏,你一定會這麽做的。


    即熙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被傅燈透了個底掉,她點點頭目光又轉向那牌位,欣賞著工匠並不太熟練的苗文。


    “雎安,如果世人知道我還活著的話,事情還會是這樣嗎?傅燈能夠順利為我平反麽,翡蘭城會承認他們的錯誤麽,你不會被質疑是否與我狼狽為奸麽?我總覺得,我活著的時候他們很怕我,他們太怕我了以至於不能夠也不願意了解我,隻有等到我死之後,他們才開始相信我。”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遭遇這些事情的人。”


    所謂弱者對強者的偏見,被人們認為是正義的欺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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