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惠娘是第一個站出來落井下石的人,她指證看到賀大娘和賀憶城破壞屍身,斷言他們肯定在做惡咒。


    或許這對惠娘來說並非落井下石,而是伸張正義。她的丈夫孩子都因瘟疫而死,家中親近的長輩病危,那時她站在人群之前赤紅著雙眼,激動近乎於瘋狂地賭咒發誓說他們居心叵測,說天道恢恢他們必遭報應。


    即熙始終不能忘記她指著她們的手指,因為激動而不能流暢的聲音,赤紅的眼睛恨毒的淚水。就在一天之前惠娘還在她們的臨時醫館裏幫忙,有說有笑。


    有那麽一刻她竟不能明白,天道恢恢是什麽意思。


    惠娘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因為發現即熙他們災星身份而畏懼恐慌的人們立刻被憤怒所淹沒,喊著滾出翡蘭城聚集上來,一發不可收拾。


    此時的惠娘比那時更蒼老了,因為生病而憔悴的眼睛迷惑地眨了眨,她說道:“她們和傅大夫怎麽能一樣?傅大夫是為了救我們,災星救我們有什麽好處?”


    “那她害你們又有什麽好處呢?”


    “但是……降災害人,這不就是災星會做的事情麽?”


    惠娘回答得小心又迷惑,即熙抱著胳膊看著惠娘,隻覺得這種真誠的迷惑尤為諷刺。


    惠娘咳了幾聲,好像有點明白過來,她說道:“您是覺得五年前,我們冤枉了災星麽?可是這個時候……這麽危急的關頭,全翡蘭城人都在努力度過難關,這時候糾結五年前的事情有什麽意義呢?五年前……翡蘭城死了七百多人,這次已經死了三十多人了……就算當年我們錯了,對他們這種大人物來說也隻是無關痛癢,但是對我們來說……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


    “但就像賀家大人所說的那樣……隻要翡蘭鳥還在翡蘭城的上空飛翔……翡蘭城就永遠不會倒下。”惠娘這樣說的時候,眼睛還發著光。


    她明明快死了,她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可是並不絕望,這些天即熙見了許多這樣的翡蘭城人。


    他們相信翡蘭城是福地,相信翡蘭城的命運。


    即熙看了惠娘一會兒,問道:“若是翡蘭鳥沒了呢?”


    “隻要世上還有一隻翡蘭鳥在……它們終究還是會回到翡蘭的。”


    五年前滿城翡蘭鳥一夜之間死去,但是現在城裏的翡蘭鳥比從前隻多不少。


    即熙輕輕一笑,她抱著胳膊俯下身去,靠近惠娘低聲道:“你們不應該指望翡蘭鳥,它們隻是長得好看的鳥,它們救不了你們。”


    “你們要指望的是阿燈。”


    “你們會得救的,因為阿燈會救你們。”


    即熙伸出手去拉住惠娘枯瘦的手,她慢慢地說:“你問我為什麽不喜歡你,坦白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麽喜歡你,就像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怪罪你們。”


    惠娘就像和即熙見過的大部分翡蘭城人一樣,頑強、堅韌、樂觀又勇敢;無知,愚蠢,黑白不分。


    惠娘並不是壞人,她其實個很善良的好人。


    即熙看著惠娘呼吸越來越艱難,惠娘漸漸說不出話來了,緊緊抓住即熙的手。她的眼裏流出淚來,也不知道是太難受了,還是為了什麽在哭。


    即熙就這麽安靜地看著她,看著她幾翻掙紮之後慢慢閉上眼睛,握著她的手也鬆開了力道。


    五年前她也是這樣守著賀大娘死去的。


    賀大娘感染了瘟疫,在她們被趕出翡蘭城三天之後握著她的手逐漸窒息而死,葬在了城外的山裏。


    她原本是來救她的翡蘭城的。


    作者有話要說:國慶長假快樂!


    第54章 夜談


    惠娘的屍體被運走之後, 即熙睡不著覺,索性披著衣服坐在窗沿上發呆。


    惠娘說過死後屍體交給傅燈驗屍,如今她應該已經在賀憶城和傅燈的驗屍房裏了。


    明月皎潔,街上空無一人。即熙靠在窗邊看著路麵的積水倒映著粼粼月光, 思緒萬千無以言說。


    “你在幹什麽呢?”


    一雙靴子踩碎了水麵的月光, 雎安披著外衣,披散著一頭長發, 站在她的窗戶下麵微微抬起頭, 漆黑的眼眸裏映著她。


    即熙怔了怔, 回過神來。


    “阿海巡視的時候看到你坐在這裏, 他很擔心你, 讓我來看看。”雎安笑道。


    天空中盤旋的海東青氣急地啁啁兩聲,仿佛在說——老子才沒有擔心她!


    即熙回頭看了一眼房間裏呼呼大睡的冰糖,深覺自己家的靈獸還沒有別人家的體貼。


    “你上來罷, 陪我坐一會兒。”即熙拍拍身邊的位置。


    以雎安所接受的教育,君子是不該這樣坐在窗沿上的。


    但是他沒有猶豫,按著肩上的外衣, 腳一點地便飛躍而上, 衣袖翩飛間坐在了即熙身邊。


    “雎安,你為什麽就能想明白所有事情呢?我就想不明白。”


    即熙瞥了一眼天空中時不時飛過的翡蘭鳥, 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記事起賀大娘就在懸命樓了, 她就像我的母親般。小時候賀大娘經常和我提起她的家鄉,她說那裏冬夏短暫, 春秋漫長,一年四季絕大多數日子裏都陽光明媚。”


    “城裏有許許多多漂亮的鳥,通體碧藍如同玉石,在陽光下成群結隊地在翡蘭城上空飛舞, 美極了。”


    “她很愛她的家鄉,而我也因為她的描述而喜歡上了翡蘭。所以五年前聽說翡蘭城遭遇瘟疫的時候,賀大娘說她要回來救翡蘭城,我跟她一起來了。”


    即熙拎起自己的一縷長發,在手裏轉著圈甩著。


    “起初一切都很好,我們隱瞞了身份。賀大娘十幾年沒回翡蘭城,賀伯見到她很驚喜又擔心我們染上疫病,讓我們趕緊走。”即熙說到這裏,很感慨地說:“賀大娘說長兄如父,賀伯一直挺疼她的,她惹官司被通緝時是賀伯幫她逃走。如今時隔多年回來趕上疫病,也沒人有心思再抓她。”


    “我們就開醫館治病救人。賀大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研究病情,賀伯不同意賀大娘解剖屍體她就偷偷做,想要找到醫治此病的藥方。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她就能找到方法了。”


    即熙的話在此時停了下來,她似乎不想回憶之後發生的事情。她靠著窗框沉默著,蒼白的月光從她和雎安之間的縫隙裏落在房間內,她回頭看向地上勾勒出他們輪廓的影子。


    黑暗的失去了細節的影子,隻剩下一個是似而非的輪廓,就如同她身上的所有故事。


    她還記得趙元嘉那時年輕柔弱的身軀,站在人群之前以一種保護的姿態與她對峙。平時應該也是個養尊處優的貴公子,可他的眼神仿佛已經做好了,因為揭露她的身份而赴死的準備。


    太可笑了,這故事荒唐得離譜。


    “小時候我父親一直跟我說,在懸命樓裏每個人都愛我。但隻要我推開這扇門,走到世人的眼前,每個人都恨我。我們是這個世界的敵人,但凡是聽見我們的名字,便是世仇人家也可以同仇敵愾。”


    “但是他們傷不了我們,他們隻能無力地永遠地恨我們。”


    有時候她不知道是那些卑微無力的人可憐,還是他們災星可憐。


    有時候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夜路上,所有人所有事都在對她說:你認命罷,你就做災星該做的事情罷。


    幸好她做事也不是為了要別人誇她一句做得好,也不是為了要別人報恩。夜路雖長,隻要她樂意一直走下去也無妨。


    但是她偶爾也會想不明白。


    “誰做錯了?趙元嘉、賀伯、惠娘和這滿城百姓,我不知道該怪罪誰,原諒誰。”


    雎安安靜地聽著即熙的故事,在即熙的講述告一段落之後,他說道:“就是這世上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沒有答案,這是我長久以來想得最明白的事。”


    即熙看向雎安,他長發披散在肩頭落在窗邊,如同白晝上壓了一道夜幕。


    五年前她最憤怒最迷惑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雎安。


    她想起來這個人經曆過九次共二十七個月的試煉。他被教導生來為了救世,第一次試煉就讓他明白,他救不了世人。所謂人間至苦之處,也是人性至惡之處,命運非要他看清他救的都是些什麽樣可怕、自私、愚蠢的人。


    他一次次被碾碎,再一次次艱難地拚湊起自己,重新生長重新堅定。


    “人麵對未知的事情天然充滿恐懼,因無知而生猜疑,憤恨,怨毒。我們或許比他們更理智,不過是因為我們占著這世上得天獨厚的條件,獲得了比他們更多的知識和力量。但是當我們麵對更大的未知時,不一定會比他們好多少。”


    萬籟俱寂裏,雎安的聲音並不高卻很清晰,慢慢地如同涓涓細流流過即熙的心上,熨帖了那些細小的裂縫。


    “所以從前你總是說,你並沒有原諒他們,你隻是理解了他們。”即熙抱著腿,仿佛鬆了一口氣:“所以這世道再寒涼,再黑暗無光,你也要心懷熱忱,以一燈傳諸燈,至萬燈皆明。”


    “嗯。”


    “哈哈哈……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你點燃的燈,我永遠為你亮著。”即熙笑著輕鬆地說道。


    那時候遙遠的雎安並沒有能給她答案,但是想起了他,她就不再那麽冤屈憤慨。她想或許世事就是這樣罷。


    賀大娘至死也沒有說後悔,而她是從來不後悔的。


    隻要不後悔,那她所做的事情就是值得的。


    雎安守護的這個世間值得。


    她是他點燃的燈,她永遠為他亮著。


    聽到即熙的這句話,雎安怔了怔,然後笑起來。他眉眼彎彎,笑得非常歡喜而溫柔。


    即熙仿佛受到某種蠱惑,她湊近雎安說道:“你這樣笑起來真好看。”


    “嗯?我不是經常笑的麽?”


    “不知道,就是和平時不一樣。”即熙搖搖頭,看著他們二人之間空出的距離,感歎道:“還是小時候好啊,難過了就能抱著你哭。”


    雎安忍俊不禁:“現在也可以啊。”


    “現在也可以?”


    求之不得。


    “嗯。”


    雎安感覺到她靠近帶來的一陣風,在離他很近的距離裏她停下來,呼吸相聞間她笑著說道:“你還真的有求必應啊,雎安,你也太慣著我了。你是不是忘記我已經二十四歲,不是小女孩了?”


    雎安還沒回答的時候,即熙靠上了他的肩膀,大喇喇地說道:“我早就不會因為這個而哭啦。不過你都答應了,我靠一靠還是可以的,這可是多少姑娘們想做的事情啊。”


    雎安微微偏過頭碰到她的腦袋,她的身體溫暖而柔軟,放心地把力量交托在他身上。


    “我怎麽能不慣著你呢,你可是我的燈。”他仿佛揶揄一般說道。


    不僅是我點燃的燈,你一直是我的燈。


    醫館裏傅燈剛剛熄滅了蠟燭,站起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將桌上的紙張一一收拾好。那些紙上描摹著髒腑的形狀,寫著密密麻麻的標注。


    她已經很接近真相,這五年來她一直在等待的日子終於要來了。


    傅燈收拾好東西推開房門,夜色昏沉中眼前冷不丁躥過一隻蛇,從她的腳麵上爬過去。


    “啊!”她剛驚呼一聲,那蛇被一柄劍挑開。


    一貫話少冷峻的少年收劍,抬眼看著她。他的眼眸非常黑,深邃如夜空。


    已經這麽晚了,戚風早還沒有離開醫館。


    他冷冷地說:“你能說話。”


    傅燈的目光閃了閃,她把身後的房門關好,仿佛沒聽見一樣徑直路過戚風早往前走。


    “五年前,災星一行共有四人,其中有一個結巴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是不是你?”戚風早的聲音在傅燈身後響起。


    傅燈的腳步頓了頓,她轉身看向戚風早,目光冷如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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