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祁山上星河爛漫,酒香四溢。不過今年的酒香,好像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香一些。


    大約是因為三位星君來到翡蘭城,近來翡蘭城的宗祠廟宇香火不斷。有人趕著告訴列祖列宗這一盛事,有人借著星君在此求神拜佛,覺得此時最為靈驗。


    傅燈也去祠堂拜了拜。她是孤兒父母不詳,隻立了兩塊無字牌位,介於她在翡蘭的名望,這兩塊牌位也被請進了最大的祠堂接受香火供奉。


    她捧著三炷香舉過頭頂,安靜又標準地行完禮,將香插入香爐中便起身離去。在前來拜先人的人群中,可謂是動作最利索的一個。


    她的小丫鬟牽著她走出祠堂時,她卻放慢了腳步,站在屋簷下遠遠地看著前方。前麵是翡蘭城的大街,街中心有座翡蘭鳥的石像,做得纖毫畢現栩栩如生,石像上又落了許多真的翡蘭鳥,像是鑲嵌在石像上的寶石似的。


    傅燈站在屋簷的陰影裏,冷冷地看著陽光下滿城飛舞的翡蘭鳥,看著街邊叩拜翡蘭鳥石像的百姓。這幾天來拜祥瑞石像的百姓,似乎比之前多了許多。


    “傅燈小姐。”


    有個年輕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傅燈轉頭看去,卻是那天曾臨席而坐的戚風早,少年清俊挺拔,正拎著劍向她行禮。


    戚風早望向街上叩拜的人群,目光又回到傅燈身上,他問道:“傅燈小姐在看什麽?”


    傅燈沉默了一會兒,手指在念念手裏輕輕劃著,寫完她神情冷淡地抬眼看向戚風早,而念念按照傅燈的意思,慢慢地說:“看這人世荒唐。”


    戚風早站在原地看著她,兩人之間一時無言。正在此時人群中響起驚呼聲,二人不約而同地看過去,原來是正在叩拜石像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暈倒在地。人群圍繞著倒地的婦人一片混亂,有人高聲喊道:“傅大夫在那邊,快請傅大夫來看看!”


    傅燈握了握念念的手,兩個人就往人群裏去了,戚風早跟著她們幫忙把婦人背起來,去往傅燈的醫館。


    沿路的人們議論紛紛,說最近有許多人莫名病倒,咳嗽不止呼吸困難,也查不出是什麽原因。


    這情形,讓人想起五年前的那場瘟疫。


    ——說什麽呢?那瘟疫是災星降的,災星都死了那瘟疫不可能重演。


    傅燈抬頭看去,人們一邊議論著一邊叩拜翡蘭鳥石像,求祥瑞保佑。她隻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轉過頭來。


    這人世當真荒唐。


    自從來了翡蘭城,思薇一直想找機會問問賀憶城當年的瘟疫是怎麽回事。既然咒殺師父的事情是誤會,那麽這一樁事是否也是誤會,又是如何成為誤會的。


    可是那天宴席之後賀憶城一直神出鬼沒,她居然都沒有能找到合適的機會。思薇不禁有些氣惱,終於在撲空三天之後在城門口抓住了從城外回來的賀憶城。


    “你現在受我監管,下次再不跟我說明去向就離開,我就算你潛逃!”思薇皺著眉頭沉聲道。


    賀憶城被她拎著領子,賠著笑說:“星君大人!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下次一定說!”


    思薇皺了皺鼻子,似乎聞到什麽味道。她湊近賀憶城聞了聞,疑惑地說:“你身上有燒紙的味道,你去哪裏幹什麽了?”


    “就是去燒紙啊。”賀憶城笑眯眯地回答。


    思薇愣了愣,剛想說什麽卻越過賀憶城的肩頭,冷不丁對上一雙血淋淋的眼睛。


    “啊!”


    思薇大叫一聲迅速放開賀憶城的領子,轉過頭來顫巍巍地說:“你……你身後是……是什麽?”


    “遊魂,或者說是鬼?平常百姓看不見,星君您可真是慧眼獨具。”


    “你閉嘴!”


    賀憶城想起來思薇怕鬼,他狡黠地靠近思薇拍拍她的肩膀,看著那肩膀一抖飛快地避開他。


    “前些日子一直和雎安同行,遊魂邪祟怕他不敢集聚。這幾天他離開翡蘭,我剛剛又去了一趟陰氣重的地方,這些家夥就跟上我了。怎麽,數量很多?”


    思薇梗著脖子不肯回頭看,氣道:“你自己不會看嗎?”


    “不,我不看。”


    那個紅衣的身影忽然晃到思薇眼前,思薇驚詫地看著賀憶城,和他身後無數交織扭曲的麵孔身影。賀憶城看著她笑著一步步後退,那些麵孔也跟著一步步往後走,倒像是逐漸遠離她似的。


    “你這個卻邪除魔的星君,怎麽還怕鬼呢?”他嘖嘖感歎著,寬慰道:“他們永遠在我身後,所以隻要你站在我麵前,他們就不能越過我來打擾你。你別怕,我就這麽倒退著走回去,咱們城裏見!”


    思薇有些怔然地看著他的笑臉,看著隨他逐步退卻的鬼魅,一時間竟然忘記了害怕。


    心裏突然沒來由地,有些不是滋味。


    第50章 撩人


    幾乎和思薇在城門口逮住賀憶城前後腳的時間, 雎安回到了翡蘭城。


    他們住的客棧已經在短短時間內請走了所有其他客人,偌大的客棧裏隻住雎安、即熙、思薇、賀憶城和戚風早五人,所有夥計都圍著他們轉隨叫隨到,盛情地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即熙推開窗戶看著客棧門口漸漸堆積如山的瓜果花束銅錢, 還有在絡繹不絕在門口跪拜的百姓, 一時覺得自己仿佛是被供在廟裏祠堂中的那些塑像或者牌位。


    雎安還托她去查探消息,現如今她不用隱身咒都出不了門, 但用了隱身咒又不能和百姓聊天, 著實艱難。


    “我們可是大活人啊!這麽被祭拜不會折壽麽。”即熙撐著下巴喃喃道。


    一道白衣的身影背著劍自長街盡頭而來, 在碧綠飛舞的翡蘭鳥之間, 身邊圍著人潮洶湧。即熙眼睛一亮, 立刻關窗下地穿鞋推門,沿著台階向下顧不得夥計的呼喊,一口氣跑到門口。


    正好門在她的麵前打開了, 雎安走進客棧合上門扉。


    “雎安,你回來啦!”


    今天正好是他走的第三天,之前他說三天歸來, 這日子真準。


    雎安微微一笑, 他把麵具摘下來揣進袖子裏,然後從腰側拎起兩個青瓷的酒壺。


    “給你的禮物。”


    即熙十分意外, 歡欣雀躍地收下來, 說道:“你出去辦事還給我帶酒哎……哇!這酒好香!”


    她也算是閱酒無數的人,剛一拔下瓶塞聞到酒味, 就被這醇厚的酒香所震懾。她晃了晃酒壺,喝了一小口,極致纏綿辛辣的味道沿著唇齒一路刺激到喉嚨肺腑,仿佛整個身體瞬間都被這香氣穿透。


    這酒香飄散出來, 連旁邊的夥計都連連驚歎。


    即熙愣在原地,難以置信道:“雎安你在哪裏買的?這酒……釀得太絕了!我敢說便是蘭祁山酒叟拿出千日醉來,也比不上它!”


    “友人所贈,若有機會下次我再討。不過他以後大概釀的少了,你省著點喝。”雎安笑笑。


    蘭祁山以後再也沒有酒叟,下次找他,得去紹遠鎮尋一位叫姓孫名昭字澤犀的老者了。


    即熙喜從天降如獲至寶,抱著這倆酒壺笑得合不攏嘴。她拉著雎安坐在桌邊,把這酒誇到天上去,要給他也嚐嚐看,雎安說友人告訴他這酒性烈,以他的酒量一杯都勉強。


    “喝醉了也無妨的嘛!我們照看你就好,為了此等美酒一醉十分值得!”即熙勸著,但是雎安搖著頭堅持不肯喝,她覺得十分遺憾,最好妥協道:“好吧好吧,那你沾一筷子總行了吧。”


    她拿起一根桌上的筷子,沾了酒送到雎安的麵前。雎安安靜了片刻,有些無奈又縱容地笑笑,說道:“好罷。”


    他低下眼眸,微微低頭,額前長發拂過即熙的手指。他似乎花了一小段時間確定筷子的位置,然後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一下筷子尖端。


    即熙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從這個角度看他皮膚白皙如玉,偏偏唇間舌頭一點跳躍的紅,難以言說的旖旎。隨著筷子被他的舌尖帶動的瞬間,即熙的心也跟著被勾了一下。


    “味道確實香醇霸道。”雎安低聲咳嗽兩下。


    即熙被他的咳嗽聲喚回神誌,心道娘唉,她剛剛是見色起意了麽,差點對雎安動什麽歪心思,罪過罪過,實屬鬼迷心竅。


    她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道:“你……你酒力太弱,可惜這麽好的酒喝不到,真是太可惜了。”


    雎安一麵低咳著,一麵笑道:“你好好品嚐就好,隻是記得要適度,別又醉了。”


    雎安的話一語成讖。雖然即熙嘴上答應得好聽說一定會適度地喝,有所節製,奈何這酒太過美妙。她叫了一桌好菜,忍不住遵從了內心“不為這種美酒醉一次實在是暴殄天物”的念頭,一不留神就喝過頭了。


    賀憶城從煙花柳巷回來的時候,即熙正倒在雎安身上傻笑,看得旁邊的夥計驚得合不攏嘴,大概是從沒見過這樣的“神仙”。他覺得自己這位發小委實是丟人,於是幫忙把她架到雎安背上,讓雎安趕快把她帶回房間安置。


    雎安背著即熙進門的時候想起什麽轉頭對賀憶城說道:“她給你留了小半壺酒,放在你房間的桌上了。”


    賀憶城聞言笑著點點頭:“行,二十幾年的交情沒白搭。”


    他催促著雎安去安置即熙,回頭奔到自己的房間裏去尋美酒,推開門卻見一個淺絳色衣裙的姑娘趴在自己桌上,迷茫懵懂地抬起頭看著他,不是別人正是思薇。


    賀憶城看看她手邊的酒杯,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


    思薇看起來……好像有點兒醉?


    另一邊即熙的房間裏,雎安走到床邊把她放在床上,即熙卻環著雎安的脖子不肯撒手,讓他無法起身。


    雎安無奈道:“即熙,你先放手。”


    “不放!”


    即熙笑眯眯地說著,語氣開心至極。她突然爆發出一陣蠻力摟著雎安的脖子把他摔倒在床上,然後一個旋身壓住他的身體製住他的手腕。即熙得意地居高臨下,看著雎安的眼睛。


    她手中骨骼感分明的手腕緊了緊,然後便同他的身體一起慢慢放鬆下來,仿佛認命地讓她為所欲為。


    即熙拿腔拿調地說:“叫師母!”


    身下人的眉目就溫柔地彎起來,他低低笑了幾聲,順從地說:“師母大人,你醉了。”


    即熙俯下身去,湊近他的臉:“你說什麽?”


    那樣近的距離裏,雎安隱約感受到她臉頰的溫度,她的呼吸落在他的臉上,帶著辛辣冷冽的酒香,每一次吐息之間一寸寸地侵蝕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跟著亂了。


    “你醉了。”他低聲說,也不知道在說給誰聽。


    “啊?”


    那氣息再一次接近,他感覺到她的臉頰蹭過他的側臉,她的長發涼涼地落在他脖子上,她的氣息貼著他的耳朵,潮濕的氣流就順著她的聲音鑽進來。


    “你在說什麽啊?”她唇齒開閉之間碰到他的耳廓,癢極了。


    雎安不說話了。


    即熙感覺到她身下的身體,手中的手腕再次緊繃起來。她抬起頭看向雎安,隻見他低著眼睛,目光散落於不知名的地方,眼角微微泛紅。


    這個人好像緊張或者激動的時候,眼尾這裏總是最先紅起來,真是太好看了,不過幾年裏也看不到一次。


    即熙湊近他仔細地看著,惡劣不自知地笑道:“你這樣真好看,這世上沒有比你更好看的人了,我好喜歡你。”


    雎安的眼睫顫了顫,他慢慢閉上眼睛,整個身體都開始細微地戰栗著。他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想要說什麽,即熙聽不清於是拿自己的耳去貼他的唇,終於聽見那似乎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微弱聲音。


    “你饒了我罷……”


    有點悲涼無奈的聲音,他在跟她討饒。


    即熙混沌的腦子裏閃過一絲難過,她好像不想看這個人討饒。於是她直起身體來,說道:“什麽饒你,師母我……疼你,你有什麽願望……師母我無有不應!”


    雎安睜開眼睛,輕輕地眨了眨,沉默了一會兒他問道:“真的麽?”


    “嗯。”


    “那你以後離開的時候,不要突然消失。”


    “嗯?”


    “我很討厭你不告而別,或者留下一封書信就走。下次你要走的時候,能不能提前當麵告訴我,讓我……準備一下,讓我好好地跟你道別。你真的要走,我不會攔你。”雎安輕聲說著,然後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能告訴我,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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