雎安借著即熙的力量站起來,順著她的意思笑道:“好,我記得。”


    嘴上“勉為其難”地照顧雎安的即熙,做起事來卻難得地體貼細致,幫他接水擦臉換衣服,最後把他摁在鏡子前給他梳頭發。


    雎安的頭發很柔軟,即熙聽說這樣頭發的人脾氣也是極好的,大概這傳言不虛。她認真地梳著他的長發,想著他既然不用出門去弟子或議事,那就簡單點半束發不加冠,隻用根發帶係著。


    “你又看不見,平時自己怎麽束發的啊?還做得那麽整齊。”即熙邊梳邊問。


    銅鏡裏的雎安就笑笑,說道:“剛開始費了一番力氣,時間一長自然就熟練了。倒是師母你,怎麽很習慣照顧人的樣子?”


    “嗨……我不是跟你說我愛逛青樓麽,這種穿衣擦臉梳頭發的活兒呢,說來事小卻親密,做了她們就很開心。我還會梳很多複雜的發髻呢。”即熙有點得意地說道。


    她這邊得意著,雎安卻沉默了。即熙想起來雎安似乎不喜歡她提關於青樓的事情,立刻扯開話題:“發帶綁好了!吃早飯罷!”


    雎安的早飯是清淡的粥和點心,即熙雖然嫌太清淡但是也乖乖地跟著一起吃了。吃完雎安想要看書,即熙就把他手裏的竹簡拿走,不給他看。


    雎安的竹簡是雕刻了陰文的竹簡,可以摸讀,這種特製的竹簡沉甸甸的,即熙拿著背到身後,堅定道:“不行,你要休息不要讀書!”


    雎安又去抽筆,即熙又把他的筆架拿走:“也不許寫字。”


    見雎安又去抽擺在桌邊的宣紙,即熙一巴掌拍在宣紙上,威脅道:“你要是再不聽話,我就把這房間裏的陳設都換個位置,讓你啥也找不到!”


    雎安無奈地笑著,左眼眨了眨抬起朝向即熙的方向:“那我做什麽?躺在床上躺一天嗎?”


    即熙想了想,這樣似乎也太無聊了,於是她盤腿坐在雎安麵前,撐著下巴說道:“要不我陪你聊聊天,聊累了你就去休息,怎麽樣?”


    雎安笑起來,他說:“冰糖呢?”


    “去山裏找他的狼朋友們玩了罷……是我要他帶我進析木堂的,你別怪他啊!”即熙維護冰糖道。


    雎安點點頭,他又道:“師母你獲封貪狼星君,之後便有州府歸在你的轄內,你需要常去遊曆巡查,那些州府的仙門世家也會通過你和星卿宮往來。”


    即熙有些心虛地答應下來,當年她在分配州府之前就跑了,所以這些責任都沒有落在她頭上。


    也不知道這些年是哪個倒黴蛋在幫她負責。


    “之前貪狼星君的州府是我來管轄的,日後就要交給你了。”雎安說道。


    “……”


    原來這倒黴蛋就是雎安。


    即熙撐著下巴看了雎安一會兒,心裏有個盤亙許久的問題終究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雎安,你是怎麽看待懸命樓,看待禾枷的呢?他們以詛咒為業……你覺得他們是惡人麽?”


    “你覺得呢?”雎安反問道。


    即熙含糊著說:“我……我又不太了解他們……”


    “這個問題有些複雜,不過世事原本就複雜。”雎安想了想,回答道:“在我看來,熒惑災星就像一柄刀,之所以會有今天這種境遇,是因為太過鋒利沒有刀鞘。”


    即熙直起身來,認真問道:“刀?”


    “熒惑災星的能力強悍而無約束,可以隨心所欲地詛咒這世上的任何生靈,就連星君也不能抵抗。有傳言說災星會因為詛咒他人而折壽,這可能是唯一的代價。”雎安慢慢地說著。


    即熙想是這樣,不過按照祖上流傳下來的說法,有位先祖一輩子沒下過詛咒,結果四十出頭也就死了。可見熒惑災星天生短命,就算不詛咒也活不長。


    於是後輩們都達成了一致,不如賺他個富甲天下舒舒服服地活三十幾年得了。


    第34章 刀鞘


    “這是一柄強者見了覬覦, 弱者見了恐懼的利刃,所以幾乎無法選擇地必須處在非議的中心。其實有了懸命樓熒惑災星的境遇反而好了一些,雖是惡名但他們終究是享有盛名。活在世人的眼皮子底下, 明碼標價出賣自己的能力, 覬覦者和恐懼者互相角力, 反而避開許多暗流湧動和利益糾葛。”雎安分析道,語氣冷靜。


    他對於懸命樓和災星的態度一直很中立,在發現即熙的身份之前就是如此。


    “可世人都說, 有能者應當承擔起責任,若熒惑災星是這麽鋒利的一把刀, 按世人所願不是更應當匡扶正義, 為萬世開太平?”


    即熙撐著下巴看著他, 雎安分析得十分在理,她卻窮追不舍,就像小時候和他爭辯強者弱者一般。


    “願望是一回事,現實則常常不然, 沒有人必須按照別人的願望活著。”雎安眨了眨眼睛,露出一點無奈又習慣的笑容, 說道:“再說,匡扶正義的願望未必能帶來真的正義。若要熒惑來懲惡揚善,那麽善惡如何判定?殺百人而救千人, 是善是惡?該生該死?她既然是生殺大權在握的刀, 就更不該主導善惡的評判, 更不能被居心不良者掌控。我聽說熒惑天性崇尚自由,不屬於任何人,同個主顧的生意隻做一次,這已然是不錯的結果。”


    即熙默默地看了雎安一會兒, 她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滋味,有些酸澀也有些釋然。她故作輕鬆地答道:“我覺得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就是貪財而已。”


    雎安笑起來,他搖搖頭堅定地說:“不,我知道她不大喜歡擔責任,但這些事情她一定都考慮過了,也心中明白。”


    “切,你騙人,你對她那麽失望都差點失格了!”


    “……我不是因為對她失望。”


    “那是因為什麽?”


    “我沒想過她死了,我卻活著的結局。”


    雎安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搞得即熙有些迷茫,她撓撓頭道:“什麽?這是什麽意思?因為天機星君慣常早早失格而死,所以你總覺得自己會死在她前頭?”


    雎安笑了笑,他從旁邊又抽出一個竹簡遞給即熙,說:“既然不肯讓我看書,那煩請師母你讀給我聽罷,聽完這冊我就去休息了。”


    即熙一麵腹誹雎安又在岔開話題,一麵覺得他受傷了還是要順著他的意思來,於是乖乖地接過了雎安手裏的書簡,隻見是一冊《淮南子天文訓》。她立馬有種登上九層高樓的暈眩感,這不是她最討厭的星象書嗎?


    在一陣安靜之後,雎安聽到即熙咬牙切齒地開始讀道:“天地未形,馮馮翼翼……”


    他微微笑起來,把這早已爛熟於心的內容再次收入耳中。熏香的味道可以安神靜心,隨著書的內容逐漸深入即熙的聲音就慢慢小了下去,逐漸模糊聲如蚊呐。


    隨著竹簡掉地的一聲清響,雎安感覺到一個溫暖的東西抵在他肩膀上——是即熙的額頭。


    她本來麵對著他讀書,說是讀完他就去休息,如今卻先睡著還倒在他身上了。這結果也在雎安意料之中,畢竟她上這門課的時候就很愛打瞌睡。


    雎安微微低頭便聞到她身上的氣息。她身上有一點甜甜的香氣,微弱的溫柔的,像什麽呢?


    山楂麽,倒是挺像她最愛吃的山楂的。


    他拍拍她的肩膀,她還是沒有醒,敷衍地挪了挪身子又安靜地不動了。


    他沒想到讓他確定她身份的,居然是阿海。隻有她會喊阿海“海哥”,也隻有她能這麽理直氣壯地要求他不死。


    他差一點就又和她陰差陽錯,陰陽兩隔。


    按這樣說來,他們確實如卦象上所說緣淺。


    “謝謝你,這樣鍥而不舍地來救我。”


    雎安笑著輕輕地扶住即熙的肩膀,將她放平在地上,然後去拿了枕頭給她墊在腦後,毯子蓋在她身上。


    他這番行動受到了不小阻力,她果然踐行諾言弄亂了他許多布置,他走兩步都能踢到陌生的物件,再蹲下來確認是什麽放歸原處。即熙向來愛亂扔東西,從前隻要她來析木堂補課,她走之後他就得重新把房間再收拾一遍。


    雎安給她蓋好被子之後在原地站定了片刻,然後隔著被子比了比她的腳和頭的位置想,從她的腳邊慢慢走到她的頭側,來回走了幾次。


    而後他淡淡笑了一下,蹲下摸索著掖掖她的被角,走到一邊打坐休息。


    當雎安凝心靜氣之後,身體裏那些終日聒噪的聲音就越來越近,如同有人群自黑暗的遠處奔湧而來穿過他的身體,窸窸窣窣絮語不可名狀。


    隨之而來的還有光明,黑暗終於寸寸褪去,雎安置身於一片星海之中,夜幕極黑而星辰極亮,廣闊無垠無邊無際。這是他的元嬰內境,他唯一能“看見”的世界。


    耀眼的星光下,數十道黑色的霧氣在星宿間穿梭時而匯聚時而四散,發出淒厲哀怨的怒嚎和惡語,就像是不祥的詛咒。


    雎安一出現那些黑霧就朝他奔過來,糾纏圍繞著他喋喋不休,像是饑餓的狼群終於看見一塊肥肉。


    不過雎安並非肥肉,他是難啃的骨頭。


    “你們別吵了。”雎安語氣平淡地說道:“你們以為如果那天不是我有意退讓,你們真能反噬得了我麽?”


    他的話如同水入油鍋,那些黑霧沸騰起來,惡語聲愈發喧囂。


    雎安神色不變地坐於星海之間,身披星輝安然地聽了一會兒他們的怨語,然後說道:“我聽你們說了那麽久,你們要不也聽我說說話?”


    “聽我說說我的姑娘,可好?”


    “七年不見,她長高了。”雎安抬起手,食指和拇指間比了大約兩個指節的寬度:“她長高了這麽多,不過也可能是換了一個身體的緣故。”


    “性格沒怎麽變,他們都說現在的她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見。”


    “我的姑娘,她終於回來了。”


    有一股黑霧從群體中分出來,在他身邊遊走一圈後,以晦澀而尖酸的語氣說道——可是她不肯告訴你她的身份,她根本沒想留下來,她還是要拋棄你!


    “所以呢?”


    黑霧慢慢貼近雎安的耳朵,在他耳邊低語道——你也知道對她來說你意義重大。隻要你說喜歡她,你沒她不能活,不管她喜不喜歡你她都一定會乖乖留在你身邊。就算日後她愛上別人,以她對你的信任,你略施手段就能拆散他們。


    ——她這麽看重你,又聽你的話,隻要你願意她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雎安笑了笑,他在耳邊揮了揮手那黑霧就散開,他淡淡說道:“提議令人心動,但恕我拒絕。”


    ——為什麽?


    “你也知道我生來便是籠中鳥,又怎麽能折斷她的翅膀。她不是被隨意操縱的木偶,她有選擇所愛的權力。”


    雎安抬眼看著剛剛在他耳邊絮語的黑霧歸入那黑霧群中,目光微微沉下來:“那麽誰來告訴我,你們對魔主知道多少,之前可與他聯係過?”


    那些黑霧就開始窸窸窣窣,退卻一段距離又不肯說話了。


    “我跟諸位說了幾個月的話,也算是有些交情,如今諸位卻連這點消息都吝嗇透露於我麽?”


    雎安也不著急,氣定神閑地與他們僵持著。直到那些黑霧又開始不安地躁動,一些輕微的聲音被他捕捉到。


    ——魔主從不顯露真身。


    ——但不周劍失竊那天,魔主曾在星卿宮內出現。


    他們的絮語又漸漸不可聽聞,雎安笑了笑,說道:“多謝諸位,我會好好將諸位渡為靈氣,不至於落入魔主手裏的。”


    他溫言致謝,仿佛麵前這些不是心魔,隻是些不大好相處的老朋友一般。


    思薇最近事務繁多以至於頭疼,她負責監察巡視梁州,此番梁州的三大仙門派了不少人參加封星禮,諸多事宜需要與她確認探討。大約半月之後她也要動身去梁州巡查,需要開始做準備。


    偏偏在這個關頭,雎安突然險些失格後被師母救了回來,柏清封鎖了消息隻有幾位星君知曉,對外隻說雎安被引渡的心魔反噬受傷。宮裏的事情又亂作一團,她分擔了不少原本雎安的事務。


    至於雎安差點失格的原因,柏清師兄更是諱莫如深。思薇想,她大概能猜到是什麽原因。


    她隻是沒有想到,當時父親身死即熙被誅這一連串的事情,她多麽震驚鬱結都堅持下來了,強悍冷靜的雎安卻會失控。


    她從前覺得雎安像是山裏那汪一年四季湧水的泉眼,清澈透明永不止息,仿佛已經這樣安穩地流了千年,還將不可撼動地,繼續流淌下一個千年。


    原來雎安也是會被撼動的。


    誰讓他們遇見了即熙,即熙最擅長攪亂一池靜水,更擅長攪亂靜水後瀟灑地抽身而去。


    正巧這時候賀憶城給思薇遞了帖子,請她三日後日落酉時到紅仙樓小聚。思薇本忙得想拒絕,轉念一想還是答應了。


    賀憶城就像一條滑溜的魚,抓也抓不住,摸也摸不透,說話真真假假難以分辨。他說他在奉先城替人做點小活兒為生,思薇倒是很想看看他究竟在做什麽活兒。


    奉先城屬於青州轄內,太昭山腳下,因為離星卿宮很近被傳說為福地。加上此處為交通要塞商旅繁多,因而十分繁華,街道寬敞屋舍林立。思薇比約定時間提早了半天到達奉先城中,穿著一身常服以免驚動人群,沉默默在人流中穿行。


    她先到了奉先城內最熱鬧的茶館,台上的說書人說書說得不亦樂乎。小廝上前給她端茶,思薇喝了一口茶便問小廝說:“你可知,奉先城裏有位姓何名羿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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