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幾個城鎮的百姓聽說他是主善的星君,不知多少人帶著自己的家人,過來求雎安驅除煞氣引渡心魔。


    她就把這些差點害死雎安又過來求助的人堵在院門外,來一個罵一個,來兩個罵一雙,柏清都攔不住她。


    她清楚地記得有個中年男人,伸著脖子扯著嗓子說道——他就是天機星君啊,生來就要做善事的,和我們計較這些過錯,也太小氣了吧!


    ——既然是做善事的星君,怎麽能對我們見死不救呢!


    她看著這個男人的眼睛,在看向他身後那些默默無語的百姓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他們都是這麽想的。


    他們視雎安的善意為理所當然。


    即熙突然理解了為何雎安出門在外時,肩上總是停著凶狠的海東青,手裏握著上古凶劍。若他不這樣強悍,不知道會被這些人怎樣盤剝。


    從那以後即熙常常覺得那些對天機星君的誇讚是脅迫,是勒在雎安脖子上的繩索,是逼迫他犧牲的毒藥。


    所謂“他可是天機星君啊”,她討厭這種理所應當的語氣,她替雎安委屈。


    第25章 偏愛


    眾位星君處理完予霄的事情已經夜色深沉, 思薇有些心不在焉地離開上章殿,回到自己房間。


    一推開門便看見黑漆漆的屋裏,一個紅衣身影坐在她的桌子邊, 熟門熟路地喝著她的花茶, 見了她那雙鳳目裏就有了狡黠笑意。


    他十分自然地點燃燈火, 十指纖長看起來很適合擺弄樂器,昏黃光芒印在他臉上。縱使他已經易容,眉梢眼角依然飛揚, 蓋不住身上的風流邪氣。


    “我猜你又要大發雷霆,覺得予霄這件事情和我有關, 所以特地先在這裏等你問話, 省的你再去外宮找我了。怎麽樣, 貼心吧?”賀憶城說話一貫油腔滑調,笑意狡黠,他挑起燈火回眸看見思薇時就愣住了。


    他收斂起笑意,問道:“你怎麽了, 怎麽這副表情?”


    “哪副表情?”


    “要哭出來的表情啊。”賀憶城話音剛落就舉起胳膊擋住自己,準備迎接思薇的拳頭。


    但思薇卻沒有如往常一樣打他, 她看了一會兒賀憶城,然後恍若未聞般坐在他對麵的椅子上,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知道這事兒和你沒關了, 你可以回去了。”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


    “予霄怎麽樣了?”


    “受鞭刑, 退籍離宮。”


    賀憶城偏過頭, 疑惑道:“你和他關係很好?為他可惜?”


    “從沒說過話……隻是……想起一些事。”思薇沉默了片刻,說出這麽一句話。


    予霄就像一麵鏡子,她看見他仿佛看見曾經的自己。勤勉努力,不甘心, 天賦的溝壑,這些字眼多麽熟悉。


    這些字眼糾纏她多少年。


    在思薇的那屆弟子之中,她也是最認真努力的一個。筆記記得最公整,注解寫得最詳實,每日最早開始早課,最晚結束晚課。


    師父長年閉關,隻有三月一次的季考中,排名前十的弟子有機會麵見師父。星卿宮這種人才雲集的地方,她不得不加倍地努力,隻是為了每年多見師父幾次,為了能聽他誇她一句做得好。


    在即熙來之前,她一直優秀而驕傲。


    即熙這個人吊兒郎當漫不經心,除了考前幾乎從不溫書,上課也是能逃就逃,偏偏天賦好得驚人。即熙在武學上的身體素質和反應速度,在符咒上的領悟力和控製力,讓她幾乎不需要努力就能摘得榜首。


    那些年她們之間的種種鬥爭,大到演武場考場的比試,小到封門符之爭。這些事情總讓思薇清晰地意識到天賦的差距。


    即熙每次抱怨小考之前補習天象紀年,卜卦推命的辛苦。思薇很想說,你這點辛苦哪裏比得上我的十分之一。


    她如此拚命努力,勤勤懇懇,才能追上即熙漫不經心的腳步。


    她們有同一個母親,若她不如即熙,就仿佛在說她的父親不如即熙那個不知名的父親,這是她不能接受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默默地羨慕她,嫉妒她,怨恨她。甚至無數次在爭吵中口不擇言地諷刺侮辱即熙,仿佛這樣就能痛快一些。


    “其實想起來,這麽多年裏我執著不放的人就兩個——即熙和師父,可他們都死了。”


    思薇看著燈火,又像是什麽也沒有看見,聲音仿佛夢囈般輕。


    賀憶城食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桌麵,燭火應聲跳躍。他說道:“師父?他是你父親吧。”


    思薇沉默了一下,抬起眼睛看向賀憶城:“是師父。”


    進星卿宮,便要拋卻姓氏,斷絕父母親人關係。


    那個人是她的父親,她在心裏喊過千百次,年少的努力不過是為了得到他的認可和稱讚,她怕會讓他失望,所以從來不敢把這個稱呼喊出口。


    一次也沒有。這輩子她沒有喊過母親,也沒有喊過父親。


    也沒有喊過姐姐。


    賀憶城突然撈起自己的衣袖遞到思薇麵前,思薇怔了怔,問道:“你做什麽?”


    “我沒帶手帕,你要不將就著用我的衣袖擦淚?”


    “我沒哭。”


    “可是你要哭了。”


    “你胡說。”思薇咬著唇,瞪著眼睛看著賀憶城,她的眼睛已經泛著水光瑩瑩發亮,淚盛在眼睛裏就是不落下來。


    這姑娘未免也太倔了,可倔起來又怪好看的。


    賀憶城的眼睛在燈火下灼灼發亮,他突然惑人地一笑,探過身來靠近思薇,輕聲說:“你這樣看著我,我會心動。”


    果不其然,這次他得到了思薇的一巴掌,思薇口中說著“登徒子”。賀憶城捂著臉,思薇剛剛打的巴掌並不重,他卻誇張地喊著疼。


    在思薇再次舉手打他之前,賀憶城說道:“前些年即熙有一次遇刺險些沒命,她寫了遺書,說是她那五百箱夜明珠要送給你,匿名送。”


    “她說她有個不省心的妹妹,很怕黑。”


    思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賀憶城,雙眼慢慢紅得不成樣子,像是深春的薔薇花蕊,紅得要落了。淚順著她的臉流下來,默默地在賀憶城紅色的衣袖上留下深色的斑點。


    她的眼淚像開了閘似的順著眼眶簌簌落下,賀憶城就耐心地一次一次幫她擦掉。


    他歎息著說:“我安慰你還被你打,我可太冤枉了。”


    思薇瞪默默推開他的手自己擦眼淚,擦得兩頰一片通紅。


    賀憶城就笑起來,他說道:“哭累了就去睡吧,好好睡一覺就不難過了。我等你睡著了再走,你也不用害怕了,好吧?”


    思薇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麵前這個笑意盈盈的男人,他笑起來確實好看又惑人,體貼的小心思很周到,撩人的言語也動人。


    這便是他在風月場上的手段了吧,怪不得是紅衣賀郎,得到那麽多女子傾心相許。


    思薇沒有再趕賀憶城走,她沒有說什麽,隻是自顧自地躺床上蓋好被子,紗帳外賀憶城就像上次一樣靠著她床邊。


    “你離開星卿宮之後,不要再做壞事。”思薇的聲音有點含糊。


    “好。”賀憶城幹脆地應下,他狡黠地補充道:“大小姐你救了我的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思薇哼了一聲,就翻過身去不再說話,消無聲息地睡著了。


    柏清和雎安最晚離開上章殿,他們結伴而行沿著鬆林間灑滿月光的石板路回屋舍,樹木的影子斑斕地落在身上,柏清望向身側步履沉穩的雎安。


    雎安剛剛失明時,他還總要扶著雎安送他回析木堂,雎安還會磕磕絆絆走走停停。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雎安就已經不需要他的幫助了。


    現在雎安隻是行動比之前慢了一些,更添了沉穩的氣度,經常會讓人忘了他看不見。他能把星卿宮的所有路線記得清清楚楚,多少步過門,多少步轉彎,想想真是匪夷所思。


    但大家似乎很習慣了,做到這些事的人是雎安,那就沒什麽好奇怪的。


    就像雎安能撐著南方大陣,又渡了百餘名弟子心魔,換別人他們肯定要驚詫不已,但是雎安來做就很容易接受,他總是這樣理智又強大。


    雎安從不逞強,也從不示弱,可是他居然會跟師母說——會有點兒吵。


    像他這樣待人接物界限分明的人,跟師母的關係什麽時候這麽親近了?


    “師兄,怎麽了?”雎安問道。


    “不是……我就是,方才還在擔心你會維護予霄,把他留在宮裏。”柏清拿另一件他擔心的事來搪塞。


    雎安沉默了一瞬,鬆影錯落地印在他的眼睛和臉上,他無奈地說:“師兄,你為何總覺得我會偏私護短?”


    柏清輕笑起來,不假思索地回應道:“難道不是?即熙十三歲偷了你的不周劍,凶性大發後被你製服。她雖沒有傷人但是師父也雷霆震怒,要讓她受刑離宮。我還記得你在紫薇室外跪了一天一夜,求師父收回成命,後來又替即熙受了一半鞭刑。”


    他還記得那時候下了雪,雎安就跪在一片潔白雪地裏,黑衣黑發如同一節深紫檀木,背挺得很直。雎安從不生病,師父終於答應他之後,雎安鬆了一口氣就開始發燒。


    即熙被從禁閉中放出來後,知道雎安受的這些罪就老實了很久。


    但柏清還是覺得即熙受的懲罰太輕,雖說雎安把即熙帶入星卿宮負有責任,但他未免也太過心軟太過護短了。這印象太深刻,以至於這麽多年柏清未曾忘記。


    “我那時候就覺得,你這樣會把她慣壞的。”柏清有些不認同地批評道。


    柏清心想,她這些年在懸命樓以詛咒買賣人命,又咒死師父,這殘忍嬌縱一半是血統裏的,一半就是雎安寵的。


    雎安偏過頭,笑意明朗:“那要這麽說我護短,我確實護了,不過即熙並沒有被慣壞。師兄,你對即熙有成見,她隻是好奇心重並且熱愛自由罷了。”


    柏清搖搖頭,一臉不敢苟同又有些憤怒,說道:“你不知道……算了,你就是太偏愛她。”


    雎安沉默思考了一下,坦然道:“確實如此。”


    這個話題告一段落,柏清和雎安提起明天要去看望戚風早,他今天受傷應該不輕。


    戚風早能抵抗不周劍那麽久,這樣的能力和天賦,若能活得長久假以時日必有大成,說不定還能得道飛升。


    隻可惜按柏清算的卦,他活不過十八歲,而如今他已經十五歲了。


    “有時候我會不太敢麵對小戚。”柏清歎息一聲,他看著石板上反射的銀白月光,問道:“雎安,你當年知道天機星君大多早亡時,是什麽心情?”


    “有點驚訝。”


    “隻是驚訝?”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雎安微微一笑,他總是收斂氣場謙和有禮,難得顯露作為天才,出類拔萃的自信。


    “當時我覺得未來的路會很艱險,但我可以走得比他們都遠,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柏清很少聽見雎安說這樣的話,有些驚訝。這些話別人說來未免張狂,但雎安說來,卻是清醒。


    因為他確實做到了。


    第26章 前奏


    第二天平旦, 柏清就去外宮客三舍探望戚風早。戚風早因為受傷免了早課,但仍然已經起床靠在床背上看書。


    柏清敲門進來的時候,就看見戚風早放下手裏的書, 抬眼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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