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斯年回頭看他,眉心微倦。 展星羽:“以前我被你關在這棟房子裏,現在還是被你關在這棟房子裏。我死了和沒死沒什麽兩樣。” 白斯年:“我現在沒有關著你。” 展星羽嗤笑一聲:“不讓我離開這棟房子,難道不是關著我?” 白斯年隻好問:“你想去哪裏?” 展星羽:“哪裏都行,反正不想待在這裏。” 白斯年在是否準允他出門間猶豫。 展星羽:“在你的地盤兒,你還怕我走丟嗎?” 白斯年最終同意他出門,不是被他說服,而是對他妥協:“換衣服吧。” 下山的路還是那一條,路邊是雜樹林和曠野,城市高樓的輪廓在陽光下疏淡朦朧,像是浮在海麵上的海市蜃樓。 展星羽坐在副駕駛,把胳膊伸到車窗外,風從他指縫裏溜走,像是晃動的溫涼的水。他轉過頭看著正在開車的白斯年,白斯年穿了一身休閑裝,那件白色雞心領長袖t恤他看著很眼熟,尤其是右側胸口用銀色絲線繡的一雙小拇指長短的鹿角,鹿角下長了一張狐狸臉,但那狐狸臉不是衣服上原有的設計,是縫在鹿角下的卡通狐狸臉樣式的布貼,長著鹿角的狐狸毀掉了這件衣服原有的設計感,看上去極其的不和諧。 展星羽看著那張狐狸臉,悄然彎起了唇角;長著鹿角的狐狸是他的傑作,他頭一次見白斯年穿這件衣服就說白斯年配不上睿智又優雅的鹿,適合狡詐又陰險的狐狸,於是第二天就買了狐狸臉的布貼縫在了衣服上,針腳歪七扭八。當時白斯年發現後並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的情緒,隻是把衣服收進衣櫃,沒有再穿過。他沒想到這件衣服還有重見天日的時候,還特意被白斯年‘帶’了過來。 看著看著,他傾身靠近白斯年,扯起白斯年的衣服仔細看了看,發現針腳還是很亂,和他縫的相似度極高。他撒開白斯年的衣服,回到座位坐好,道:“你用了多長時間複製了這個世界?” 白斯年理了理被他扯亂的領口,道:“三四個月。” 展星羽:“時間還挺長,盡頭是哪裏?” 白斯年:“我去過最遠的地方,丹麥格陵蘭島。” 展星羽哼笑一聲:“我還以為你去過外太空呢。” 白斯年歎聲氣,心裏除了無奈就是疲憊:“你要一直這樣嗎?” 展星羽挑眉,佯裝不解:“我怎樣?” 白斯年戰略性放棄了和他爭辯,道:“以前的事我們既往不咎,重新開始好嗎?” 展星羽:“我和你開始過嗎?” 白斯年向來不是好脾氣的人,對待展星羽也沒有許多包容,但是這些天他把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包容都給了展星羽,在心裏告訴自己,展星羽需要時間適應新環境,但是他也很清楚,展星羽需要適應的不是環境,而是他。 白斯年克製著被展星羽激起的怒氣,平聲靜氣道:“星羽,我們能不能和解。” 展星羽淡淡一笑:“我能對你說句心裏話嗎?” 白斯年狐疑地看他一眼,並不如認為能從展星羽嘴裏聽到所謂的心裏話。 展星羽轉過頭看著他,目光很真誠:“的確是我的心裏話,我想說給你聽。” 白斯年:“你說。” 展星羽就說:“其實我特別特別後悔,後悔當年找你幫忙。” 白斯年:“你指的是冷菁華的事?” 展星羽點點頭:“對,我後悔了。” 白斯年忍不住冷笑:“為什麽?你突然受到道德的譴責了嗎?” 展星羽:“冷菁華對我很壞,我的道德感也很壞,就算冷菁華現在還活著,我還是會想讓她死。但是她的確死了,性質就不一樣了,你是凶手,我是幫凶,我們一起殺了兩個人,我永遠都擺脫不了共犯的身份,就像我永遠都擺脫不了你。” 白斯年:“你想擺脫我?” 答案是肯定的,展星羽的確想擺脫他,否則就不會放火自焚,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無處可去,隻能留在白斯年身邊,也隻有白斯年會接納他,所以他沒說出已經坦白的答案,隻是感歎道:“如果人生能重來一次,我一定不要遇見你。” 他的自暴自棄和絕望無奈是白斯年想要的,白斯年的心情愉悅,臉上露出微笑:“你以為你遇見我是偶然嗎?” 展星羽覺得他臉上的笑容殘忍極了,轉過臉不敢再看,一瞬間心如死灰:“當然不是,我是你精心挑選的獵物。”他趴在車窗上,歎道,“白斯年,你會天打雷劈的。” 白斯年:“隻有我嗎?” 展星羽笑道:“我們,我們是天打雷劈的一對兒。” 到了市區,白斯年把車停在一間俄式西餐廳門前,下車把車鑰匙交給了門童,和展星羽走進店裏。白斯年是這家餐廳的常客,一進門兒就遭到熱情招待,服務員把他們領到靠著玻璃幕牆的一張餐桌,遞上了菜單。 白斯年點菜的時候,展星羽無聊的把玩桌上疊成玫瑰狀的餐巾紙,道:“不是才吃過披薩嗎?這麽快又吃飯。” 白斯年:“你什麽都沒吃。” 展星羽瞥他一眼,扭頭看著外麵的街道,突然在街對麵的行人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個女人,穿著一件藍色連衣裙,留著長發,戴著一幅遮陽的墨鏡,墨鏡下是一張端秀美麗的臉。她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小女孩兒穿著和她相似的連衣裙,像是親子裝,手裏拿著一根蓬鬆的棉花糖。 展星羽瞬間變色,道:“那個人是誰?” 白斯年微微側頭看見了她,眼角散出一絲冷光:“誰?”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女人帶著孩子上車,出租車開走了。 展星羽臉色蒼白,心髒狂跳:“冷菁華,她怎麽會在這兒?” 白斯年微微揚眉,一副意外的模樣:“你看到冷菁華了?” 展星羽猛地盯緊他:“她是冷菁華嗎?” 白斯年波瀾不驚道:“冷菁華死了,十五年前就死了。不會出現在這裏。” 展星羽神色慌張:“可是她很像冷菁華。” 白斯年:“那真有緣,需要我幫你找到她嗎?” 展星羽:“不不不,我不見她。” 白斯年合上菜單交給服務員,笑道:“幹嘛這麽慌張?你親眼確認她不是冷菁華才會安心不是嗎?” 展星羽握拳用力砸在桌上:“我不見她!” 白斯年稍靜了靜,道:“那就不見。” 展星羽疲憊的彎腰趴在桌上,沉默了很久才問:“我為什麽看不到那些人?” 白斯年:“哪些?” 展星羽:“參與你們的實驗的那些人。” 白斯年:“你當然看不到他們,他們在底層,我在高層。” 展星羽抬起頭看著他,神情很疑惑:“什麽意思?” 白斯年道:“就像金字塔,我在塔頂,他們在塔底。” 展星羽:“不一樣嗎?” 白斯年笑道:“當然不一樣了,我們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領域,有些人的領域很小,小到隻有一張床,一間房屋;有些人的領域很大,大到一條街,一座城市。隻有一間屋子的人自然是底層階級,而有一座城市的人就是上層階級。” 展星羽:“像你一樣有座城的人很多嗎?” 白斯年:“不多,隻有我一個。” 展星羽:“別人為什麽不能?” 白斯年:“因為秩序需要,無論什麽地方都需要秩序。” 展星羽枕著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想了一會兒,低笑一聲,道:“屁的秩序,他們沒有建立屬於自己的城市,是因為他們沒有經驗,不懂得怎麽建城。而你有經驗,你的經驗就是從他們身上得來的,那些人隻是你的試驗品。” 白斯年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微笑道:“你可以這麽理解,我不反駁。” 展星羽:“我想看看金字塔底端是什麽樣子。” 白斯年:“很無聊,沒有必要。” 展星羽:“我想看。” 白斯年拗不過他,拿起叉子在水杯上輕輕一敲,道:“慢慢看,我去趟衛生間。” 展星羽把杯子拉到麵前,趴在桌上盯著水杯,杯子裏逐漸浮現出一座黑沉沉的迷宮,像是一塊迷宮的模型掉進杯裏,真實到迷宮頂上還飄著陰雲和閃電。他把杯子慢慢旋轉,杯裏的迷宮就像3d建模一樣立體的展示出各個不同的角度。 他覺得神奇,把杯子裏的迷宮調整成鳥瞰的角度,能看到迷宮的橫切麵,和看到每一個出口和每一道高牆,還能看到裏麵螞蟻大小的東西在移動,他睜大眼睛仔細看,才看出那是人,那些人被高牆圍困住,像是囚徒。除了被困於圍牆中的囚徒,他還看到幾個能自由穿梭在迷宮之間的人,這些人微小到無法看清身材樣貌,但他無由覺得其中一個人很是熟悉,他專注的盯著那人,突然間,他的目光像是被磁鐵緊緊吸附,渾身僵滯無法動彈,而那座裝在杯子裏的迷宮卻逐漸變大,大到可以裝載他的身體,他就像從天空跌落,摔進了迷宮之中…… “快點吃飯,菜要涼了。” 裝著迷宮的水杯被拿走,隨後他聽到了白斯年的聲音,但是他艱難的在混亂中尋找了一會兒,才發現白斯年在他對麵坐著,正在切牛排。 他又去看那隻水杯,裏麵隻有半杯淨水,泡著一片黃橙橙的檸檬,可是他剛才的確在那隻杯子裏見到了葉初陽,還有法西婭和海陽。他們在這裏,準確來說,他們在那座迷宮裏。 白斯年把切好的牛排放在他麵前,拿起餐巾紙擦了擦手,道:“你臉色不好,看到什麽了?” 展星羽掩飾性的端起杯子喝水,直到心緒平複下來,才放下水杯,道:“看到那些人不斷的死去活來。” 白斯年不以為然,又切起另一份牛排:“總有人需要做先行者。” 牛排很好,但是展星羽食不知味,在心裏懷疑剛才見到葉初陽是他的幻覺,但是回想起葉初陽對他說的每一句話,又真實到不允許他懷疑……其實他並不猶豫,如果在葉初陽和白斯年之間讓他選擇一個人信任,他一定毫不猶豫選擇葉初陽。 吃了幾塊牛排,他把刀叉放下,看著外麵的人群和街道:“我想出去轉轉。” 白斯年要開車,但是被他阻止了,他沿著步行街慢慢悠悠往前走,閑散的步伐像是在散步,但是目光卻飛快的掃視周圍。 沒走多久,迎麵走來一個熟人,戴著墨鏡穿著花格子襯衫,摟著一個漂亮的女人,是不出名女團中的小藝人。花襯衫隔著老遠就朝他招手,還熟絡地朝他肩上懟了一下,道:“好久不見啊展少,下周三我開趴,你得來。” 展星羽雙手揣在褲子口袋裏,譏誚地翹著唇角,冷淡地看著他。花襯衫被他冷落,仍舊興致高昂,又和他說了幾句,領著小藝人走了。 白斯年走到展星羽身邊,道:“他不是你的朋友麽。” 展星羽道:“見鬼的朋友,我最煩他。而且他脾氣很差,有次在酒桌上我沒理他,他掂著酒瓶子要砸我。” 白斯年不解其意:“所以呢?” 展星羽道:“所以剛才我不理他,他還熱臉貼過來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他轉身麵朝白斯年,豎起食指在白斯年胸口指指戳戳,“如果你想弄幾個我的朋友進來陪我,那就拜托你稍微做做功課弄進來幾個我待見的,別把這種貨色塞我麵前行嗎?” 白斯年抓住他的手,笑道:“我怎麽知道你喜歡誰不喜歡誰。” 展星羽看著他的臉靜了片刻,然後一把甩開他的手,道:“我最不喜歡你,你最不應該出現。” 說完,他丟下白斯年繼續往前走,腳步快了許多。白斯年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 走過步行街,到了十字路口,斑馬線對麵亮起了紅燈,行人都停下了。但是展星羽視若無睹地往前走,來往的車輛為了躲避他連忙轉彎刹車,兩輛轎車還險些追尾,始作俑者也被堵在癱瘓的路道中間。本應是人仰馬翻的混亂場麵,但現場卻出奇的安靜,那些險些追尾的車甚至沒有鳴笛,兩邊的行人也都沉默安靜的像是死人。 展星羽站在幾輛車中間,目光掃過周圍的人群,然後去看車裏的司機,司機的神情均僵硬麻木,對他闖紅燈一事毫無微詞——所有車和人全都維持著和平與寧靜,仿佛整個世界都停止運轉。 直到白斯年把他從馬路中間帶走,交警才姍姍來遲。 展星羽看著交警指揮交通的一幕,徹底認清眼前的世界隻是假象,就像那座裝在水杯裏的迷宮,根本沒有什麽上層階級和下層階級之分,他們都被困在小小的水杯裏,隨著水紋的搖晃掀起驚濤駭浪。 白斯年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 展星羽仰頭看著碧藍的天空,道:“你剛才說,最遠的地方是哪兒?” 白斯年:“格陵蘭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