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陽問了個別有深意的問題:“那你把江瀛當朋友嗎?”  葉初陽被問住了,他無法承認,也無法否認;如果他承認,那他很卑鄙,如果他否認,那他很悲哀。  他久久不做聲,海陽等得沒耐心了:“說話呀。”  葉初陽心裏亂極,無法作答,隻能搖了搖頭。  海陽卻以為他已經給出了答案,就說:“也對,就江瀛那個陰晴不定的狗熊脾氣,你這性子怎麽可能和他做朋友。”  葉初陽一直心不在焉,忽然間把散出去的心神全部回籠,因為他聞到了江瀛身上忽飄忽散的男士香水味——他轉過頭,看到江瀛就在海陽身後幾步之外的地方站著,手裏提著一隻袋子,裏麵裝著幾瓶飲料。  江瀛站得筆直,紋絲不動,像是石鑄的……他麵無表情地和葉初陽對視了幾秒鍾,然後先調整出笑容,其次走了過來,把袋子放在石桌上,道:“喝水,海警官也有份兒。”  江瀛在海陽對麵的一張石凳上坐下,從袋子裏拿出一瓶冰紅茶,擰開了蓋子遞給葉初陽,笑道:“葉博士,你要的冰紅茶。”  葉初陽把冰紅茶接住,手腕子有點抖,臉色白透了。  海陽渾然不覺發生了什麽事,擰開了一瓶礦泉水,問道:“前麵就有商店,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江瀛咬著一根煙在點火,但是按了幾下打火機都沒出火,笑道:“肉店裏的水有味道,我喝不慣。”  他手裏的打火機啪嗒啪嗒直響,在打火機即將散架的前一刻終於冒出一小簇火苗,他點著了煙,把煙盒和打火機都推給海陽:“要嗎?”  海陽擺擺手,道:“謝謝了,我在戒煙。”  這時候,段逍雲和章敏從樓上下來了,段逍雲失魂落魄的樣子,沒走幾步就在蹲下了。  葉初陽坐不住了,趁機道:“我去看看段逍雲。”他把冰紅茶往桌子上一擱,朝段逍雲跑了過去。  海陽雖說是戒煙,但還是把江瀛給他的煙盒拿起來了,一邊抽煙一邊朝葉初陽那邊看著;葉初陽蹲在段逍雲麵前,手扶著段逍雲肩膀說了幾句話,應該是在安慰段逍雲,但沒安慰幾句,段逍雲就把葉初陽抱住了,在葉初陽肩上抽噎了起來。  海陽張著嘴,有點瞠目結舌,覺得眼前這幕十分可疑;一個大男人再怎麽傷心也不會擁抱另一個大男人,充其量會擁抱自己的愛人,段逍雲怎麽把葉初陽抱住了?而且葉初陽也不覺有異,更沒有拒絕,還用手拍他的背,在安撫他。這一份親密,和普通朋友絕對不同。  海陽瞠目結舌了一會兒,想一想葉初陽這麽多年來似乎也沒有交什麽女朋友,三十二了也不見操心自己的終身大事,他有意給葉初陽介紹幾個對象,都被葉初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拒絕了。而這個段逍雲……海陽第一次見到段逍雲就覺得這男人精致得拔尖,精致得有點妖氣,大概率是不喜歡女人的,結合今天這一幕看來,海陽覺得自己好像知道為什麽葉初陽一直不找女朋了。  想通這個問題,海陽心裏挺平靜的,大有些‘竟然如此’的感慨,更有些類似於一樣物品被藏了十幾二十年才被他發現的況味。  海陽搖了搖頭,歎了聲氣,覺得自己真是遲鈍,這麽多年來竟然沒能真正了解葉初陽,氣悶自己的同時用力很吸了一口煙,一抬眼看到坐在他對麵的江瀛也在朝葉初陽和段逍雲看著。他看不懂江瀛的眼神,但至少看得出江瀛的眼神挺傷心的,盡管江瀛臉色看起來很冷峻,但是江瀛眼裏有什麽東西已經快碎掉了……海陽心裏噗通了一聲,腦袋裏徹底亂了,不知道這三人之間究竟是怎樣一攤爛賬。  海陽要把他們全都帶回警局做筆錄,段逍雲全程攥著葉初陽的手不放,葉初陽隻能陪著段逍雲坐上了海陽的警車,江瀛一個人開車跟在幾輛警車後麵,一溜警車滴滴嗚嗚開到警局,幾個人分開做筆錄。  給葉初陽做筆錄的還是那個給葉初陽做過兩次筆錄的女警察,葉初陽被送進她辦公室的時候她正在補唇膏,結果就把唇膏畫過了界限,在右臉上留下長長一道印子。葉初陽在被問話的時候很心急,一直頻頻看手表,做完筆錄連看都沒看就直接按手印簽字,完事兒直接去樓下找江瀛,但是負責給江瀛做筆錄的小陶卻說:“江瀛走了。”  葉初陽忙問:“什麽時候走的?”  “有十分鍾了吧。”  葉初陽立馬拿出手機給江瀛打電話,還好江瀛沒掛他電話,電話很快就通了。  江瀛:“嗯?”  葉初陽腦袋裏空了一空,道:“你在哪?”  江瀛:“在開車,有事嗎?”  葉初陽察覺到了江瀛冷淡的態度,他心虛,所以愈加把嗓音柔和下來:“什麽時候回來?我有事跟你說。”  江瀛:“回哪裏?”  葉初陽:“你這兩天不能回家,不是說好了去我家住嗎?”  江瀛卻說:“不麻煩了,我住酒店。”  電話被掛斷了,葉初陽舉著手機懵了一會兒,然後一屁股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捂著臉,懊惱得想死。  海陽很快找過來了,道:“初陽,告訴你件事兒,初陽?”  葉初陽不理他,他就輕輕推葉初陽肩膀,葉初陽捂著臉從指縫裏擠出三個字:“都怪你。”  海陽:“咋就突然怪上我了?我幹啥了?”  這三十二年以來,葉初陽頭一次衝海陽發脾氣:“都怪你問我那個問題!”第50章 我在乎你  段博山死亡的消息被告知家屬,他的直係親屬相繼趕到警局,免不了又是哭鬧一番。段逍雲對二叔的死感到很悲痛,鬱鬱無神的坐在法醫室外的長椅上,呆望著地麵。  葉初陽覺得自己算是段逍雲的熟人,就算出於人情基本關懷,也應該在段逍雲身邊陪一陣子,事實上他也這麽做了,他坐在段逍雲身邊陪了一個多小時。但是他很不擅長安慰人心,隻說了句:“警方已經立案了,很快就會抓到凶手的。”  段逍雲丟魂失魄一樣搖了搖頭,道:“我不明白,我二叔是個好人,他從退休到現在一直在資助貧困學生,也沒有和任何人結仇,為什麽會有人想害死他?”  段博山死因的初步診斷出來了,氰化鈉中毒,是口服毒藥,十二指腸完全糜爛掉了。保姆章敏說家裏從沒備下那等害人的毒藥,那就隻能是凶手用自備的毒藥給段博山投毒。  葉初陽想不出話語安慰他,就沉默地把手搭在他肩上,默然無言。  傍晚時分,段逍雲和段博山的親屬被海陽親自送出警局大門,海陽當著受害者家屬的麵保證一定會積極展開偵查手段,盡快抓到真凶,段逍雲等人方才散了。  海陽掐著腰,筋疲力竭地長籲一聲氣,對葉初陽說:“你也走吧,我還得趕快回去開會。”  葉初陽低落寡歡,隻點了點頭就攔了輛出租車,打車走了。  在出租車上,他先給法西婭打電話,問江瀛回去沒有,法西婭覺得很奇怪,反問江瀛為什麽要回他們家。看來江瀛的確沒有回去,葉初陽掛了電話又打給邊小澄,電話一通就問道:“邊秘書,你給江總安排酒店了嗎?”  邊小澄:“對呀,葉博士你怎麽知道?我正在幫江總買一些生活用品,待會兒給他送到酒店裏去。”  葉初陽低低說了聲‘沒事了’就把電話掛了,他看著窗外的街景發懵,在心裏一千遍一萬遍的責怪自己;其實江瀛很脆弱,江瀛很需要知心的朋友和真摯的關懷,毫無疑問,他現在是江瀛唯一能夠以真麵目相待的‘朋友’。江瀛信任他,對他露出柔軟的軟肋,甚至把他當成流落在外的唯一選擇,但是他卻當著江瀛的麵否認了和江瀛的朋友關係,這對江瀛來說無疑是莫大的背叛和羞辱。  他無法忘記那個時候他在江瀛眼睛裏看到的失望,江瀛並不憤怒,江瀛隻是極度失望,甚至類似於對世界的絕望……葉初陽很怪罪自己,他無法想象江瀛此時會是怎樣的心情,會不會愈加厭惡這個他已經感到絕望的世界,會不會做出過激的行為。  他很快攬收了屬於自己的責任,並且認為自己有義務向江瀛道歉,否則他會覺得自己既冷血又狠毒。  邊小澄很快又接到了葉初陽的電話,葉初陽直接問他:“江瀛住在哪家酒店?”  邊小澄把酒店的地址發到他手機上,還貼心附帶了江瀛住的房號,他讓司機朝酒店開去,十幾分鍾就到了。他乘電梯上樓的時候心裏很緊張,不僅緊張,還很膽怯,因為江瀛已經被他惹怒了,或許也已經對他失望了,和江瀛的見麵是一個危險的未知數。  到了1707門前,他醞釀了好一會兒才按響了房間門鈴,但是沒有人開門,他又持續按了幾下門鈴,還是沒人開門,他正要向邊小澄核對房間號的時候房門忽然被推開了,江瀛站在玄關裏。  葉初陽冷不丁對上江瀛的眼睛,愣了愣,道:“你衣服怎麽了?”  江瀛身上隻剩一件襯衫和一條西裝褲,襯衫兩片衣襟大敞著,一顆扣子都沒係,褲腰裏的腰帶也被抽出來了,還扯開了褲腰上的暗扣,褲腰堪堪卡在他的胯上。  江瀛抬手撐住門框,麵無表情地看了葉初陽幾秒鍾,才說:“我正準備洗澡。”  葉初陽心裏料想的不錯,江瀛的確對他很失望,對他很生氣,江瀛在用一種冷漠地近乎麻木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他不是一個活人,隻是一根木頭或者一塊石頭,沒有人的活氣,所以江瀛才用沒有一絲活氣的眼神看著他。  葉初陽心裏很慌,但還是一貫維持著冷靜,道:“邊秘書告訴我,你在這裏。”  江瀛微微把頭一歪,很不耐煩地看著他:“找我有事?”  葉初陽:“有事,能讓我進去說嗎?”  江瀛皺著眉盯他兩眼,然後轉身往裏走,給他留了門。  葉初陽走進來,關上門,才看到這間套房裏所有能被打破的東西都已經碎了,沙發和桌椅也輕度移位,地板上扔著江瀛的西裝外套和裂成碎片的陶瓷玻璃,都是酒店房間裏原有的擺件。  落地窗邊有一張吧台,江瀛掂著一隻威士忌酒瓶在往酒杯裏倒酒,道:“沒有水,隻有酒,喝嗎?”  葉初陽繞開地上一堆碎屑,在距離江瀛直線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道:“不喝了,謝謝。”  江瀛端著一隻酒杯倚著吧台邊沿,看著葉初陽喝了一口酒,道:“有話說?”  葉初陽很不願被江瀛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著,所以把眼鏡取下來了,這樣起碼能模糊一些,道:“對,我想向你道歉,還有給你一個解釋。”  江瀛道:“其實你不用特意跑這一趟,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葉初陽看著他,等他的後文。  江瀛笑了一下,道:“你給我道歉,是因為你說的那句話被我聽到了,那是個意外。你給我解釋,是你擔心我因為那個意外受到傷害。”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涼薄,“葉博士,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麽善良,不是所有人受到傷害後都需要關愛,至少我就不需要。你特意跑過來給我道歉和解釋,隻會讓我覺得你在繼續騙我。”  葉初陽:“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江瀛道:“也對,你沒騙我,你從沒說過我是你的朋友。”  葉初陽看出來了,江瀛把自己逼到了一個死胡同裏,江瀛現在很偏激,胡同裏沒有路,但是他還是往前闖,撞得頭破血流還在往前闖,他現在聽不進任何解釋,他現在隻有憤怒和失望,這一切都來源於他對自己的強烈的不自信和對自己強烈的不認同。  首先他厭惡自己,其次才會厭惡世界。  葉初陽往前走了一步,溫柔道:“但是我也從沒說過你不是我的朋友。那是個誤會,讓我解釋給你聽可以嗎?”  江瀛忽然抬起手,做出製止葉初陽走近的動作,冷冷道:“葉博士,我說了,其實你大可不必這麽善良,我知道你現在對我有愧疚,你覺得你傷了我,所以你要道歉,你要補償。但是我這人雖然混蛋,我也不會強迫別人待在我身邊,那種沒有尊嚴的事我不會做,所以請你盡快離開這裏,給我一點時間讓我重新整理和你的關係,我向你保證,明天我會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我和你的關係會回到以前,這樣可以了嗎?”  葉初陽道:“以前?以前是什麽時候?”  江瀛道:“我和你第一次見麵的那天。”  葉初陽忽然想笑,但一丁點都笑不出來,道:“這些天的事,你都打算當做沒發生過?”  江瀛反倒笑了:“這不是好事嗎?對你是,對我也是。”  葉初陽心涼了一半:“江總,你現在很討厭我嗎?”  江瀛皺眉,道:“這是你第二次問我這個問題,你為什麽要在乎我討不討厭你?我這樣的人,討不討厭你對你有什麽要緊?你應該不在乎才對。”  葉初陽堅定的注視著他的眼睛,說:“因為我在乎你。”  江瀛毫不動容,看著葉初陽的眼神依舊像是看一個沒有活氣的死物,許久才自嘲般冷笑一聲,像是在否認葉初陽的話……他抬起杯子想喝酒,但是手腕微顫,所以他又把杯子放下了,緊緊捏著杯壁,道:“你不會在乎我,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什麽都不是。”  他說這話時沒有看著葉初陽,不像在反駁葉初陽,倒像是在說服自己。  葉初陽看著江瀛,覺得江瀛就像藏在籠子裏的一頭野獸,因被幾道雷劈在脊背上受到了重傷,所以藏在黑暗的角落裏,江瀛憤怒又恐懼,想衝出去,卻又膽怯——他就像馴獸師一樣來到籠子前,給藏身在牢籠裏的野獸灌輸勇氣和信心的指令。  葉初陽向他走近,道:“你是我的朋友,我在乎你,這不是謊話,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但是他的技術到底生澀又生疏,野獸並沒有被他安撫,反倒被他激怒了。  啪嚓一聲,江瀛把酒杯砸到地板上摔了個粉碎,他憤怒地盯著葉初陽:“對你而言,說這種話很輕而易舉是嗎?你就這樣輕而易舉給我希望,又輕而易舉把希望收回去,你在耍我嗎!”  葉初陽不能不害怕,事實上他很害怕,因為他知道江瀛在狂躁中會無所不為,但他仍舊溫聲細語道:“我沒有耍你,我對你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今天的事真的是誤會。”  江瀛冷笑著朝他走過去:“那你說吧,你想要什麽?”  江瀛往前走,葉初陽就往後退,踩著地板上咯咯作響的玻璃屑往後退,道:“我想要什麽?”  江瀛道:“每一個和我做朋友的人都有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東西,我不是已經給你投資了嗎?你還想要什麽?我給你機會全都說出來,我全都滿足你。”  葉初陽退著退著忽然不退了,停住了步子,把眼鏡戴好,看著江瀛說:“我要江瀛。”  江瀛:“……什麽?”  葉初陽道:“我要那個不偏激,不憤怒,有點霸道有點幼稚有點孩子氣的江瀛,我想和他道歉,和他講和,和他平靜的交流,平等的對話。”  他向江瀛伸出手,目光真誠:“你能把他還給我嗎?”  江瀛眼睛裏好像有什麽東西破掉了,他的戒備已經被葉初陽一點點瓦解,他試探著從籠子裏探出頭,卻在窺見天光後心生懷疑……  他一把抓住葉初陽的手,很用力,像是要把葉初陽的骨頭全都捏碎:“你為什麽把我當孩子哄?我看起來很單純嗎?還是你覺得我很蠢?我蠢到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照做嗎?你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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