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緊球棍,剛往前走了兩步,房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個女人探出頭大喊:“來人啊!救命啊!救救我女兒!”  江瀛沒有猶豫,立刻衝了進去。葉初陽怔住幾秒才朝403跑過去,還沒進門,站在門口看清裏麵的情形又愣住了;地板上躺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想必是鍾伶,旁邊跪在地上的女人應該是鍾伶的母親,鍾伶穿著一件吊帶連衣裙,露出雙臂和雙腿,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幾乎被紮滿了芝麻大小的血洞,血洞往外滲著血絲,把她的皮膚染得鮮紅,而她手中還握著一把血淋淋的針錐。  鍾伶的母親風似的衝到葉初陽麵前,一把抓住葉初陽的胳膊,大喊:“救救我女兒啊!她又做了蠢事!”  她很瘦但卻極有力量,雙手像兩隻幹枯鋒利的鷹爪,葉初陽被她抓住胳膊,好像被尖銳的鷹爪抓進了肉裏。她的雙隻眼珠同樣沒有瞳孔,就像隻兩隻黑色的扣子,一絲魂光和生氣都沒有。  葉初陽看著她的雙眼,呼吸一窒,怔住了。  江瀛一把將她拉開,擋在葉初陽身前,道:“別碰他,我帶你女兒去醫院。”  公路邊停了一輛出租車,鍾伶的母親抱著鍾伶坐在副駕駛,江瀛和葉初陽坐在後麵,車開了,音響裏飄出一首調子甜蜜又吊詭的歌,沒有歌詞,隻是一個女人在哼唱,偶爾伴隨低笑和說話聲。  這首歌聽得葉初陽渾身發冷,但還是試圖去聽那句念白,在那女人吟唱第三遍的時候終於聽清楚了那句念白:我知道你們都不愛我,我知道你們在計劃殺死我。  葉初陽正思索這句話的含義,胳膊忽然被江瀛碰了一下,他轉頭去看江瀛,見江瀛微笑著往前抬了抬下巴,眼神有些玩味。葉初陽循著他的視線往前看,竟對上了鍾伶的眼睛。  鍾伶被母親抱在懷裏,頸子枕著母親的手臂,頭往後吊著,她扭過臉來,睜著那雙黑扣子似的眼睛正看著葉初陽,臉上陰森又冷寂。  葉初陽發現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音響裏的那女人念著那句念白。  江瀛又道:“看到了嗎?前麵沒有司機。”  駕駛座的確沒有司機,這輛出租車在無人駕駛中快速在公路上竄行,而鍾伶的母親還在大喊:“師傅快一點!我女兒要死了!”  葉初陽扭頭避開了鍾伶的注視,捂著臉低歎一聲氣:“別說了,我快嚇死了。”  江瀛低眸看他,笑道:“這都是你創造出來的,怎麽還會害怕?”  葉初陽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向江瀛轉過身子,看似要躲在江瀛懷裏,捂著臉說:“我沒想到鍾伶的精神艙會這麽詭異啊。”  出租車停在一間牆皮脫落搖搖欲墜的破醫院前,鍾伶被母親抱著進了醫院分診大堂,葉初陽和江瀛跟在後麵,一進大堂,葉初陽就聞到破敗的建築特有的水泥發潮的氣味,還有醫院裏濃鬱到發苦的消毒水味,這間醫院已經很破敗了,裏裏外外都露出牆體本來的石灰色,空氣中漂浮著陰沉灰靄的空氣。  分診台後有一名護士,護士在翻看一本線裝書,桌上擱著一本台曆,江瀛指著台曆,道:“今天是2000年7月12號。”  葉初陽也看到了那本台曆,道:“我們看到的一切都是鍾伶在20年前7月12號的經曆。”  葉初陽稍一錯身,分診大堂已經沒人了,鍾伶和其母親以及那個護士全都了無蹤影,像鬼魂一樣消失了。整棟大樓裏死寂無聲,陰風陣陣,葉初陽忍不住抱緊胳膊在周圍尋找鍾伶,急道:“人呢?他們去哪兒了?”  江瀛:“…….葉博士。”  葉初陽聽到江瀛到他,就向後回頭,霎時就愣住了。  那隻消失在鍾伶家樓道裏的暹羅貓此時蹲在江瀛肩上,閃爍著怨毒光芒的綠色眼睛幽幽地看著葉初陽,它眼中的攻擊性太強,葉初陽看到它的毛發奓起,爪上尖銳的指甲已經抓破了江瀛肩部西裝麵料。  葉初陽想用江瀛撿的球棍把這貓趕跑,但是江瀛就把球棍扔在了路邊。江瀛還是很冷靜,臉上甚至露出一點笑,道:“它讓我們去五樓。”  於是他們和這隻貓去了五樓,剛才大堂的護士恰好端著醫用托盤從樓道裏走了過去,葉初陽連忙跟在她身後,走到一間病房外,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鍾伶和鍾伶的父母。  “你是怎麽看的孩子?伶伶怎麽又變成這樣了!我娶你有什麽用?你就是一隻隻會下蛋的母雞!”  那高瘦的男人應就是鍾伶的父親,他正揪著妻子頸子後的衣領把妻子往牆上扔,妻子哭叫著求饒。  護士就像看不到那邊的家暴現場一樣機械又冰冷地給昏迷中的鍾伶掛了水,然後端著醫用托盤走了出來,葉初陽大著膽子和她說話:“你好,請問這個女孩情況怎麽樣?”  護士的扣子眼對準了葉初陽,道:“鍾伶嗎?她有嚴重的自虐傾向,上次來醫院是她用刀在腿上割了十幾道口子,還說有人逼她那麽做。嗬,這一家人都是瘋子。”  護士走了,病房裏的毆打還在繼續,鍾伶的父親把妻子摔到地上,一下下跺妻子的脊背、雙臂、大腿。葉初陽看不下去了,想進去幹預,但是江瀛肩上的暹羅貓忽然發出了一聲警告;暹羅貓齜著牙齒,用尖細的嗓子瞄了一聲。  葉初陽不敢隨意妄動了,隻能眼睜睜看著屋裏的丈夫毆打妻子。  “廢物!蠢豬!母驢!你真讓我惡心!讓我窒息!”  鍾伶的父親撞開葉初陽的肩膀走出病房,氣衝衝地下樓了。葉初陽揉了揉肩膀,再往病房裏看,鍾伶的母親搖搖晃晃爬了起來,鼻青臉腫地走到葉初陽身前。她淚流滿麵,但臉上卻存著笑容,瞪著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葉初陽說:“我可憐嗎?我很可憐對不對?你很同情我對嗎?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葉初陽說不出話,隻點頭。  江瀛把葉初陽往後拉了一下,對她說:“對,你很可憐,我們同情你。”  她欣喜了,癲狂了,跑出門大喊:“太好了!你們都同情我,我就知道你們會同情我!陳護士呢?你也很同情我對不對!”  葉初陽往門框上一靠,捂著額跡,頭暈腦脹道:“這一家人怎麽回事?鍾伶的媽媽也精神不正常嗎?但是鍾伶的病例裏沒有記錄她有家族病史。”  江瀛道:“有很多精神病人沒看過病,沒見過醫生,也就沒有留下精神病史。”他頓了頓,又道,“話說回來,那隻貓呢?”  蹲在江瀛肩上的暹羅貓不見了,而江瀛完全沒有察覺,因為那貓完全沒有重量,像個幽靈。  葉初陽皺著臉:“它走了還不好?你還找它。我們先出去再說,這地方太滲人了。”  他們往回折返,正要下樓梯,就聽後麵樓道傳出響動,一道細嫩的嗓音叫住了他們:“哥哥。”  葉初陽回頭,看到鍾伶站在樓道裏,渾身赤裸,身上的血洞往外滲著血滴,鮮血順著她的指尖和腳踝瀝瀝拉拉淌到地板上,在她腳下聚起薄薄的血泊。  她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沒有瞳孔的眼珠裏露出一道細細的紅色血光,說:“我好疼啊,你們幫幫我好不好?”  江瀛察覺到了什麽,一把抓住葉初陽的手腕:“快走。”  但是葉初陽卻站著不動,看著鍾伶。  鍾伶僵硬地扭過身,背對著他們,把披在肩上的頭發撥到胸前,低下頭露出細痩的頸子,說:“我身上好癢,幫我撓一撓好嗎?”  她頸後皮膚裏有什麽東西在翻動,起初那幅度很小,逐漸翻滾得瘋狂,乃至她的皮膚被生生撕裂,一隻貓爪伸了出來,緊接著是頭,最後是身子,正是那隻幽靈般的暹羅貓。  暹羅貓跳到地上,胡須上沾著血跡,它抬起前爪舔了舔爪上的血滴。  鍾伶像隻小貓似的低低啜泣了一聲“好癢”,然後雙臂交叉,以擁抱自己的姿態把雙手伸向身後,手指扣住裂開的皮膚邊緣,像是撕裂身上的一張麵具般從頸後撕到尾椎骨……緊接著,又第一隻暹羅貓從她撕裂的皮膚中鑽了出來,然後是第三隻、第四隻、第五隻……它們似乎收到了某種命令,一隻接一隻發出進攻前兆般的叫聲,一雙雙泛著血光的綠色瞳孔盯死了葉初陽和江瀛,飛似的朝他們猛躥過去!  “快走!”  江瀛拽住葉初陽飛奔下樓,在此之前葉初陽無法想象自己能跑得這麽快,他跑出醫院往後一看,那些貓已經追了出來,但醫院大樓卻轟然倒塌,殘垣斷壁把那群貓死死壓住,大樓成了廢墟,廢墟堆上冒起火焰,倒塌的大樓瞬間變成一隻碩大的火球,天上翻滾的陰雲和細痩的閃電頓時更加洶湧。  “嗚嗚嗚嗚救救我,救救我——”  火堆上坐著一個渾身赤裸的小女孩,她在重重火光包圍中朝他們伸著手,淚流滿麵。  天上往下飄著火星子,像一場小雨,天色比剛才更暗了一些,像入夜的前兆。  葉初陽還在往那堆火焰看著,被江瀛強製拽走了。  江瀛的神色很閑適,甚至有些愉快,笑道:“又不是鍾伶真的被燒死了,別這麽當真。”  葉初陽道:“但是在鍾伶的世界裏,或許她已經像這樣被燒死幾百幾千次了。”  江瀛笑道:“所以啊葉博士,你現在要做的事不是同情她的遭遇,而是把她治愈。”  葉初陽卻搖搖頭,摘掉眼鏡捏了捏眉心,道:“精神病人無法被治愈,精神病領域是從二十世紀到現在一直沒有被攻克的難題,就連突破性的進展都沒有。”  江瀛翹著唇角慢悠悠道:“我倒覺得一個瘋子瘋得徹底瘋得無藥可救也就解脫了,因為這樣的人不會想做正常人,他會擁有一個完全瘋狂的靈魂。最可悲的是那些一半瘋狂一半正常的人,他們的靈魂在打架,總想取代對方,找到生存下去的方式。”  葉初陽覺得江瀛在拿他自己做比喻,江瀛就是他自己口中一半瘋狂一半正常的人,這個比喻太悲觀了,與其說瘋狂和正常的靈魂在打架,不如說是在自相殘殺。  或許江瀛就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和自己自相殘殺著。  葉初陽無言沉默時手表響了一聲,法西婭給他發來一個定位,距離他們所處的位置不遠,轉過兩條街就是。  天色漸漸晚了,城市裏沒有燈光,隻有地麵蜿蜒著一條條蛇形的火苗,法西婭和邊小澄立在街邊的倒影被火苗拉拽成細細一道模糊的黑影,人與影子有種不真實的分裂感,像是人在拖著地上的影子。  法西婭穿著洋裝,在黑暗陰沉的城市背景中更有一份詭異,她和穿著正裝的邊小澄站在一起頗像吸血鬼與伯爵,邊小澄看見了江瀛,就勤勤懇懇地朝江瀛迎了過去:“江總,您沒事吧,哎呀,衣服怎麽破了?”他利索地脫掉西裝外套遞給江瀛,“穿我的吧。”  江瀛摟住他的肩往回走,道:“邊秘書,我欣賞你的貼心,但是你大可不必這麽貼心。”  邊小澄嘿嘿一笑,把衣服穿好,道:“江總,您看天已經這麽晚了,今天我——”  江瀛:“算你加班。”  邊小澄:“噯噯,好嘞。”  法西婭和邊小澄找到的地方是一間酒店,酒店一樓是宴會廳,一般用來舉辦各種宴會,當年鍾伶結婚就在這間酒店舉辦婚宴。酒店大樓沒有一絲光,門簷下墜著破舊的紅燈籠,上有一橫幅:恭賀張彥先生鍾伶女士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酒店兩扇玻璃門大敞著,玻璃碎了一扇,露出裏麵黑黢黢的大堂,還有陣陣微風從裏麵鑽出來,吹得玻璃門嗚嗚作響。  法西婭道:“表哥,這應該就是當年失火的婚宴禮堂。”  葉初陽看著黢黑的酒店入口,聽著哀哭似的風聲,腿都快軟了,但還是不得不壯著膽子說:“進去看看。”  邊小澄嗬嗬笑著往後退:“葉博士,江總,我就不進去了,我在這裏給你們把風。”  江瀛一把捏住邊小澄的肩,挑眉笑道:“害怕。”  邊小澄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怕,我就是……是的江總我怕,剛才我和法西婭進去看過了,裏麵太詭異了,簡直就像是一群鬼魂在開趴體。”  江瀛:“哦?那我要見識見識鬼怎麽蹦迪。”  他摟著邊小澄就往酒店走,邊小澄極力掙紮:“他們不是在蹦迪啊江總,他們在跳交誼舞!”  江瀛:“是嗎?我記得你很會跳探戈,待會兒給你找個舞伴。”  邊小澄:“啊啊啊啊江總您記錯了,我同手同腳四肢不協調,我一點bnce都沒有啊。”  江瀛:“三倍加班費,年假加五天。”  邊小澄:“江總您小心腳下,地上玻璃碴子比較多。您想看我跳探戈還是踢踏?”第10章 你真不幸,和我一樣。  酒店內外仿佛是兩個世界,若不是手表上兩道重疊的波形圖顯示他們依舊在鍾伶的精神艙當中,葉初陽簡直都要懷疑自己回到了現實世界,進入一對新人的婚宴現場。  宴會廳裝修成教堂風格,一方舞台下整齊有序擺滿了一張張長椅,椅子上坐滿了參加婚禮的親友。舞台上主持人正在活躍氣氛,舞台候場區是婚慶公司的人在忙碌。最重要的是這裏的人身上沒有死亡氣息,他們喜氣洋洋有說有笑,眼珠也不是和之前他們見到的人一樣像隻漆黑冰冷的扣子,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婚禮現場。  “幾位這邊登記一下。”  一張桌子後坐著兩個負責登記賓客名單的男人,他們穿著得體,胸帶紅花,是新郎的親友。  葉初陽拿起筆在冊子上寫名字。江瀛看著眼前熱鬧的清景象,笑說:“邊秘書,這就是你說的一群野鬼在蹦野迪?”  邊小澄道:“江總,我沒說他們在蹦野迪,我說他們在開趴體。”  江瀛:“這不一樣?誰開趴不蹦迪?”  葉初陽作為一個看恐怖片都得捂眼睛的膽小鬼,進了鍾伶的精神艙之後一直在受刺激,他還沒從被鍾伶的貓追殺的餘驚中緩過來就一腳踏進這間像是亡靈天堂的酒店。他現在全身每個毛孔都在顫抖,偏偏耳根還不得清淨,江瀛和邊小澄一口一個鬼聽他得心裏直發毛。  葉初陽忍無可忍地往江瀛麵前一站,撲克臉繃緊了也露不出許多怒氣,他雙手握拳往下重重一錘也沒有多少威懾力,然而他已經在認真且努力地生氣了,說:“你們倆真是夠了,不要再討論鬼開不開趴體蹦不蹦迪!江秘書你也不要想著和鬼跳探戈和踢踏舞,這不是公司年會也不是在聯誼!還有邊總,請你不要說些有的沒的廢話妨礙我們,你的話真的很多!”  江瀛指著自己鼻子:“我是江總。”  邊小澄舉手:“我是邊秘書。”  葉初陽:“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們都認真一點,這裏很不穩定,隨時會燒起來,我們要盡快出去!”  邊小澄眨眨眼,道:“葉博士,你在生氣嗎?”  葉初陽瞪眼:“不夠明顯嗎!”  邊小澄:“哦哦哦,我看出來了葉博士。”  葉初陽轉過身氣衝衝地走了,江瀛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的背影,笑道:“還挺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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