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破洞衣服牛仔褲,伸手揪一把頭發扯到眼前一看,果然,染了紅色。 和自己後來的風格截然不同。 以前,每一回他都很怕自己的爸爸回來,因為他爸看見了就會抽他,倒不是真的下狠手打,而是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抽。饒是如此,父子倆關係也算不得好。 “對了,小陸,你爸還說這回給你介紹一個戰友的女兒,聽說挺漂亮的。他們應該快到家了,你趕緊收拾收拾,快去!”陸媽媽再次進廚房,探出半個身子,手裏拿個鍋鏟揮舞兩下。 一切都是那麽真實。 但…… “一切都是真的嗎?”陸言禮突然問。 “啊,什麽真的假的?你這孩子今天怎麽了?怎麽這麽奇奇怪怪的啊?”女人疑惑了。 “沒什麽。” “麵對媽媽有什麽不能說的,快說。” 陸言禮看了一眼女人的臉。 他曾經無數次夢見過,懷念過,然而,記憶告訴他,一切都是假的。 他親眼看見對方淋上汽油,將自己點燃。 這個家……也爆炸了,當著他的麵,炸成了廢墟。 盡管沒幾天,這個家,連同眼前的女人都完完整整回到他麵前,但他知道,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再回來,也絕不會是原來那個。 “都是假的。” 他毅然轉身,回過去,往樓上走。第42章 “哎?你這孩子,去樓上幹嘛?!”陸媽媽在他身後追問。 陸言禮卻沒管,他不管不顧地拔腿向閣樓上跑,試圖重新回去。 這裏……太過可怕。 他寧願麵對自己獨居公寓外的鬼怪也不願意麵對偽裝成一切未發生前的和平場景,這會讓他想不管不顧地留下來。 當他跑到樓上後,整個人一愣。 那就是一間普普通通的小閣樓,來時的長長走廊、電梯統統不見了。 他猛地轉過身,拿著鏟子的陸媽媽也跟著上樓,見他一臉麵無表情,嚇了一跳:“讓你回房間換身衣服,你跑閣樓上來做什麽?” 說罷,見他還沒動靜,伸手拉人:“快下來,閣樓上有什麽好玩的?髒兮兮的……” 陸言禮沒有說話,順從地跟著下去。 他倒想知道,這個世界的詭異之處是什麽。 還有,出口在哪裏? 陸言禮不信邪,將整個家認認真真找了一遍,依舊沒有找到。他也沒有如陸媽媽所要求地換一身衣服。 和這個世界牽扯越多,越難走出來。 他站在客廳裏,試圖和記憶中比對,找出不同。 “在幹什麽呢?”陸媽媽微笑著從廚房裏又端出一盤菜,不由得納悶。 陸言禮沒和她說話。 “你今天怎麽那麽奇怪?連話也不說了?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 的確,從前的陸言禮和父母費盡心思起的名字畫風截然不同,他一直活得很囂張肆意,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天資聰穎,仗著自己有幾分聰明更是無法無天。而現在,若非必要,他可以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哪怕頭上還是張揚的紅發,整個人的氣質也沉靜了下來,就像是火焰燃燒殆盡後殘餘的厚重灰燼。 他直直地看一眼記憶中母親的形象,像是記住這最後一眼,而後毅然踏出門,不顧身後慌張的叫喊,往街邊走去。 屋子的男主人回來了。 一輛車停在他身前,正是他的父親。 陸言禮看也不看,記下路線後加快步伐往外邊走。 “你小子幹什麽去?!”身後是他父親的呼喝。 但他已經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街道仍舊和記憶中一樣,隻是人流量越來越少,到最後一個人也沒有了,陸言禮記下路程,一路向外直走,走了約一公裏,他止住腳步,往回走。 明明來時根本沒有拐彎,他眼前的道路卻越來越奇怪,明亮天空逐漸暗下來,路麵中央墳起,彎成一處高高鼓起的長弧,連帶著上麵的建築也跟著起伏,地麵出現些許紋路。 他能感知到,那些消失的人都透過窗子,在打量自己,就像看到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似的。 陸言禮反而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這個世界,果然是不正常的,並不是他的幻覺。 接下來,就是找到回去的路。 這個地方太過危險,雖然現在尚算平靜,但潛藏在靜謐中的死氣還是令他有些不安。 陸言禮加快了步伐,向前跑去,試圖找到來時的入口,但他還沒走兩步,天空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昏暗下來。 無星也無月,視野內一片昏暗,分不清身在何處。 一盞盞孔明燈從地麵升起,還有不少紙紮燈籠,紙張纖薄,微冷風中輕顫,白色底上無一不畫著小孩塗鴉似的笑臉,偏偏那張臉看久了還有幾分生動。點點燈火亮起,勉強照亮了昏暗夜空。 方才還躲在屋子裏的人一個個探出頭來看,眼裏全是癡迷與快樂,他們癡癡傻傻地注視著天空中一盞又一盞白色孔明燈,他們徒勞地伸手去抓,卻怎麽也夠不著,隻有從窗戶裏伸出一雙又一雙慘白手臂,不斷揮舞。 路麵經過一處隆起的小坡後便裂了一條極大的縫隙。來時的景象已經徹底陌生,陸言禮不得不選擇其中一條繼續往下跑,由於道路變窄,他還必須避讓兩側伸出的手臂,以免那些狂熱者抓傷自己。 驀地,上方有什麽聲音響起。 陸言禮難以形容那道傳入耳中的聲音,似乎有人在說話。不,那種聲音,很難用屬於人類的語言來形容,那絕不是人類所能發出的音域範圍,嘶啞、冰冷,如隔著濃濃迷霧般模糊不清,隻有一兩句碎片音穿透遙遠的距離傳來。 那是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 一聽見這聲音,道路兩旁房屋內本就癡迷的人群更加狂熱,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恨不得穿透身前的磚瓦牆直接衝過去。 陸言禮站在道路盡頭,冷冷地注視著癲狂人群。 他已經走到頭了,盡頭處正是一座廢棄房屋,黑暗中看不大清楚,約摸兩三層樓高,正對麵是一扇漆黑的金屬製大門,沒有一絲花紋,鏽跡斑駁,透著極其陰寒邪惡的氣息。 陸言禮暫時沒有推開這扇門,但不可避免地靠近了些,以躲避突然瘋狂地從房屋中衝出來的人群。 街道的另一個盡頭,隱約出現了像是八音盒發出的音樂,清脆柔和,隻不過在這無盡夜色與詭異街道中,再動聽的樂曲也顯得怪異。 漸漸的,一個巨大的白色的什麽東西冒出頭來,這條路太長了,天色也實在太晚了,陸言禮隻能遠遠看清楚,那似乎是個巨大的球形狀的物體,表皮似乎還在蠕動。 隨著它的接近,人群再次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聲,拚命向那個地方跑去。 那是……什麽? 那個東西漸漸地近了,陸言禮一點一點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個巨大的、由人體組成的球狀物,就像螞蟻窩在遇到大火時一群又一群螞蟻會自發裹成的球體一般,密密麻麻的人體糾纏組成的球狀物向前滾來,沿途不斷有新的人群加入,然後,那個巨大的肉團越滾越大,直到逐漸高過了兩旁的房屋。 八音盒單調的音樂聲還在繼續,糾纏在巨大肉團上的人們依舊在笑,笑得很開心,一張張臉上全是笑容。 光是遠遠看著,都能感受這個肉團的巨大,更不用說它靠近以後。 陸言禮盯了一會兒,從人體肉團外部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麵孔,此刻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帶著癡癡的笑,和其他人的肢體糾纏在一起。 他身後是那間樓房,陸言禮再度看了一眼麵前已經靠近百米範圍內的人體肉團。 他不想開門,也不能直麵即將滾到眼前並且寬度占據了整條街道的怪物。 直到這個時候,他依舊很冷靜,陸言禮打量一眼周圍的房屋,從身邊兩座因路麵拱起而同樣搖搖欲墜的房屋間找到了小巷。 他直直衝入那間小巷,就在他闖進巷後,那個巨大、詭異的,由人體組成的肉團帶著山呼海嘯般的歡快笑聲,滾了過去。 那個東西經過小巷時,上麵的幾張臉還盯著他發笑。而等它過去以後,陸言禮再度從巷口衝出來,他跑到了馬路對麵的另一條因房屋破損後展現出的道路。 地麵上詭異的紋路越來越清晰,這條路的顏色也逐漸顯現出來,是深深的紅色,像鋪滿了陳舊的鮮血。 他跑了很久很久,終於跑到了盡頭。陸言禮停下了腳步。 因為前麵沒有路了。 道路盡頭是接近六七十度的斜坡,前方一片涉漆黑模糊,他無法保證自己在這樣黑暗的情況下衝下這個坡不會受傷。 但身後的形勢不容樂觀,那個怪物滾到了道路盡頭又重新滾了回來,他咬咬牙,側身滾落下去。 翻滾的感覺並不好受,陸言禮盡可能地護著腦袋,然後是如此,他身上也有多處損傷,在他不知翻滾了多久多遠以後,這條長長的陡峭的坡終於到了盡頭,然後,他掉下了一處有小半米高的平台,摔了下去,跌落在平地。 陸言禮瞪大了眼睛,隨即他立刻爬起身,跟瘋了似的往外跑,眼前出現一輛車,他不管不顧地拾起磚塊砸掉窗戶,然後把一臉驚恐的車主揪出來,自己往前開,油門都踩到了底。 不……不會的,這未免太過可怕。 車輛高速行駛了很久很久,跑了很遠,幾乎穿過了一座城市的距離,終於停了下來。陸言禮仍舊沒有恢複平靜,自從世界大異變之後,他很少再有這樣失控的情況。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寧實屬罕見。 但……如果這真的是事實,如果他看見的是真的…… 陸言禮打開車門走下去,他緩緩地回過了頭。 從剛開始奔跑的時候,他就隱約有了一些猜想,到現在,這個猜想終於被證實。 在城市的另一邊,立著一尊高聳入雲的巨大神像,它實在太過龐大,周遭房屋和它一比,簡直就像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模型。饒是陸言禮驅車跑了很遠很遠,這會兒也無法看清楚它的全貌,隻能勉強看到它的腰腹部,再往上一些,全都被層層疊疊的雲遮住看不清楚。 它投下的陰影足以將整座城市囊括在內,所以,這座城市才根本見不到太陽。 原來,他剛剛一直奔跑的地方……就是這座巨大神像的腳背! 陸言禮不由得心底發涼。 這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嗎?他究竟要怎麽樣才能回去? 人在過於龐大的事物麵前,很容易意識到自身微小,有的甚至會產生極端恐懼,甚至暈厥。陸言禮沒有所謂的巨物恐懼症,但他此刻內心深處也不由得有些絕望。 這樣一尊龐大的神像,他又怎麽去找線索? 來時的路,究竟在哪裏? 就在他一時間不知何處去時,遠處走來一條長隊。 為首的女人穿著紅色長袍,笑容聖潔溫柔,跟隨者無一不穿著紅色或白色長袍,他們嘴裏念誦著什麽,不快不慢地走來。沒過一會兒,就來到了陸言禮身邊。 “這位先生,您在發愁嗎?”為首女人問。 陸言禮沒有說話,放在那個女人眼裏就是默認了,她不顧陸言禮後退了一步的動作,抬手一招,身後的人隨即端上一尊紅色神像。女人憐憫慈悲的眼神注視著他:“信奉我主,將永不落苦海,永不擾俗事,凡心想必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