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在哭。”


    頃刻,哭音捂都捂不住。


    再呆下去,我一定會瘋,隻好轉身,穿著他當年送的長裙,裙裾飛舞,沒入華麗燈火處。所以沒見身後人,如雕像崩壞於烈烈風中,表情油盡燈枯。


    “你還沒問……我在做什麽。”


    可有些話,已遠得風也送不走。


    算了,周而複始問下去又有什麽意思呢?


    反正她也不會想知道,他從兩千年前開始等一個人,卻始終等不到。


    終


    近來,濱城各家媒體風聲鶴唳,有關葉長公子的消息絕口不提,起因是不久前鬧得風風火火的“盛寵門”。


    聽說葉慎尋去望城度假,帶回來一姑娘,也不知著了什麽魔,哄得不成方圓,還接進公寓親自照料起居,盛寵正濃。連去西藏談項目都如影隨形,生怕不小心丟了似地。


    有心者去挖姑娘背景,隻略略查到孤兒出身,曾在望城夜市擺攤為生,其餘並無特別。非要說點兒不同尋常,是女孩的一雙眼,靜靜打量某處時,像夜雲遮了月,猶抱琵琶半遮麵,瞧得人心癢。


    總覺有些眼熟。


    在哪兒見過呢?


    還沒等大眾刨根究底,接二連三的小報社倒的倒,被收購的收購,國資企業難以撼動,但封點消息對這位長公子來講卻輕而易舉。一時間,喧鬧紛雜的濱城變了天,所有媒體爭相學習怎麽做人。


    一切,隻因為她。


    跟著葉慎尋來到濱城後,穀朵深知,在這男人身邊,注定腥風血雨。


    初遇那日,她去“滄海一杯”找程改改敘舊,未料斜陽清晨下,有個年輕男子站在海邊,仿佛站過萬年之久。遠遠見自己,那被點過穴道的身體發顫,幾近踉蹌奔來,嚇了自己大跳。


    近到眼前,男子眸色漸深,思慮片刻,伸出胳膊,將她緊緊環進懷中,仿佛擁抱整個世界。


    誠實講,就算不清楚葉慎尋身份,單看他清雋輪廓,悠遊表情,以及渾身散發的妥帖氣質,已足夠瞬間征服任何女人。即便是陌生味道,陌生臉孔,甚至沒交談過,他要穀朵隨自己回望城,她便怔怔點了頭。


    來到望城,穀朵一心想尋找程改改,無奈她換了手機號碼,不知去向。連好淑女都支支吾吾說,沒和對方聯係過。從前恩怨情仇,穀朵自是不知,成天被泡在葉慎尋釀製的蜜罐裏,雲巔之上還有雲巔,變著花樣兒討自己開心,再不用領略生活之艱辛,方知聞寵若驚的意義,可葉慎尋身邊的助理卻不甚待見她。


    他不待見她,估計是因為有一天,他和另個保鏢提議鬥地主,差個人,穀朵卻靦腆地說,“我不會。”那時的沛陽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不像,不像的。”


    所幸葉慎尋始終耐著性子對她,還將她帶進自己的朋友圈,參與各類聚會。這不,晚上又有一局。


    聚會有當初的互聯網小開。本來沒邀請他,對方也不敢來。當初玩瘋了,不知程改改同葉慎尋千絲萬縷的關係,捅了簍子,不得已跑去國外逍遙了一段時間。剛回來,聽說這葉家公子又換了新歡,料想往日事已經往日畢,頻頻舉杯討好穀朵。


    “您喝飲料,我喝酒。”說完,一口悶。


    葉慎尋起初心情頗好,中途還與之碰了一杯,大有冰釋前嫌之意。不料那小開為助興,點了一首搖滾樂,正是在望城,程改改常掛在嘴邊催起床的英文歌。


    “you were everything everything that i wanted……”


    你曾是我夢寐以求的一切。


    那幾日,兩人無聊玩遊戲,輸的要向對方說世上最肉麻的情話。他輸了一局,順勢改編了她的歌詞,咳嗽幾聲道:“you are sb sb,but……i want.”


    你是傻缺,但我想擁有。


    女孩沒像以往那樣露出驚弓之鳥的表情,反倒心如明鏡似地,梨渦頻現,與他鬥嘴:“傻缺何苦為難傻缺。”都挺傻的,程改改心裏想。


    此刻妖異的燈光中,葉慎尋表情看不出悲喜,直到互聯網小開唱完最後歌曲一段。


    很高興你曾在我身邊/假裝真的在乎我


    很高興最後知道我們/曾經擁有過快樂


    男子眼底的亮陡然分離,豐沛,波光粼粼。


    她果然對即將到來的告別早有預料,才選擇跟隨他的劇本,張牙舞爪說再見。因為葉慎尋曾責難,說她不懂事,自私,永遠不會為任何人著想。他其實很怕,在海邊二度向她求婚,她真會脫口一個好。如果她答好,怕是他從今往後,真願意拋棄一切隨她天涯海角,即便風雲場上從此無葉慎尋這個人。可程改改仿佛一夜長大,她沒回答,默默聽他插科打諢,成全他冰涼苦澀的一個吻。


    這個葉慎尋幾近偷來的吻,釀成世上最烈的酒,日日夜夜醉得他分不清幻想與真實。所以常常見著穀朵,他都覺得自己在為競爭奧斯卡做準備。


    心中隻有戲,目中卻無人。


    春來秋去,又一年冬。


    濱城新開的聖誕餐廳內,若有人問程改改,都見過哪些印象深刻的求婚儀式?她應該會立馬指給你看,“現在。”


    門外漫天風雪,餐廳內氣氛卻似壁爐暖洋洋,照亮英挺男子的眉眼。他手執啞綠絲絨盒子,滿目深情溢出。


    “貴嗎?”


    倏然,餐廳隱秘一角,暗處窺伺的女孩正頭問。


    對麵坐著的周印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什麽?”她扁了扁嘴重複,“他手上那枚戒指,貴嗎?”周印摸摸下巴,“還行……吧。”鑽石是從艾克沙修本體切割下來的,足見其用心程度。


    聽完,女孩開始搜索視線範圍內最尖銳的金屬,周印問她要幹嘛,她說:“找刀,殺了他。”


    憑什麽當初自己被告白,是一張沒用的紙。他向別人求婚,就天價鑽戒?


    太不公平了!簡直現代版陳世美!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動手前,她還得想想,要不要通知新聞媒體什麽的,將事情鬧大,殺雞儆猴,給天下負心漢一個教訓……


    心動不如行動,程改改五指微攏就要起身,周印胳膊越過桌麵,適時將她摁住,神色忽然蘸點兒憐憫。


    “別忘了,是你把她送到他麵前的。”


    原子彈殺傷力也不過如此。緩緩坐下的人,周身燥鬱偃旗息鼓。


    沒錯,望城海邊一別後,程改改自作主張給穀朵發了消息,要她到“滄海一杯”來尋自己。目的,不過想將那模子與自己相差無多的姑娘,送到他麵前。


    這叫穀朵的女孩,曾說想進入自己的世界,過一個熱鬧的人生。她身世可憐,懼怕孤獨,程改改唯一想到的,便是將她托付給那人。他見著她,就會明白,竭盡所能保她衣食無憂,不被芸芸百態欺負。


    別像從前的她,流離失所。


    事實證明,葉慎尋並未令程改改失望。不僅保護了穀朵,還將贈與自己的姓氏。聽說葉忻也反對過,旦見他沒做出有損葉氏利益的舉動,也就睜隻眼閉隻眼。


    為什麽不能是程改改?


    因為葉慎尋寵穀朵,是出於精神寄托,並非他軟肋所在。誰都明白,混跡商場的人,一旦有軟肋,就不再適合殺伐決斷。葉忻能容忍寒門之女,卻不能容忍世上有個女人,幾滴眼淚,就能毀掉他精心栽培起來的兒子。縱然這個女人,曾為他的兒子徘徊在生死邊緣,可大格局麵前,他必須手辣心狠。


    餐廳裏的求婚還在繼續,小提琴觀眾蛋糕鑽戒一應俱全。程改改縮在角落定定看,感覺心口慢慢塌下去一角,無法再複原。


    “之後有什麽打算?”


    周印適時打破僵局,女孩鎮定心神,再回頭,已笑得眉眼彎彎:“唔,浪跡海角天涯,再嫁個平凡人家,棒棒噠。”周先生瞄她兩眼,“恕我直言。根據我對某人的了解,就算他娶,你也不能嫁。”


    程改改又要拍桌而起,“憑什麽?!”


    “男人可怕的占有欲啊。”


    鄙視。


    “除非,”周印頓了片刻,程改改眼眸一亮“你嫁的人是魏光陰。”


    他永失所愛。至少你,得償所願。


    提到這個名字,程改改眉眼迅速耷拉。


    她還是無法將他當作生命中的路人,風吹過,依舊波瀾不息。


    離開那日,濱城下了有史以來最大的雪。


    程改改拒絕全世界相送,披著滿頭白,在冰冷堅硬的候機廳門口下車。為避免糾纏,她拜托周印,製造了新的身份,踏上誰也不知去向的航班,卻和魏光陰再度不期而遇。


    這次,兩人不再是同一方向。她去國內候機廳,他往國外。似乎身體不好,要到美國定居療養一段時間。


    “改改。”


    青年從房車裏大步踏下,著藏青色長呢外套,發梢染霜,看人的目光不溫不火,像極兩人在濱中重逢的那個午後。


    何伯領命,帶著眾人退下,魏光陰徐徐朝她走來,極淺地笑了笑,好似在魏宅灌她毒藥的,並不是眼前的他。可當日明知是毒藥,她卻一片一片往下吞。如頭頂的雪一片一片,融化在他的眉,他的眼,不知悔倦。


    程改改覺得眼眶都快被這道身影擊傷,閉了閉,再睜,便也跟沒事兒人般,秀氣地揚了揚唇。


    “啊,太巧了吧,該不會跟著我來的吧哈哈哈哈……”


    逶迤過長的笑聲,終結在青年斬釘截鐵的一聲“是”。


    “是。”


    魏光陰居高臨下,略微抬起胳膊,為她遮擋頭頂的雪花,眼波融融,“此去,不知往後還有沒有機會再見麵。你、我,劉維……至少該給彼此一個機會,道別。”


    說完,劉大壯才小心翼翼地從房車裏走下,遠遠瞧著程改改,不知該不該靠近。


    魏光陰拿眾人做托詞,盡量雲淡風輕,卻不小心觸到程改改的逆鱗。她瞧著不遠處的青年,想起多年前盛杉衣衫襤褸的模樣,和葉慎星人事不省蒼白的臉,唇角弧度平了,“抱歉。如果他傷害的是我,興許我能說服自己繼續在他麵前當二百五。可他傷害的那些人,為我出生入死的人,想到他們,我真的……無法大度。”


    她從未對他說過拒絕,魏光陰亦是一怔,半晌側頭,麵色生風笑起來,“果然,還是我認識的程改改。”隻是,我呢?你能原諒我嗎?這句話,他始終未敢出口。


    雪花肆意,麵上冰涼,“到點托運行李了。”程改改嗓子眼兒堵得厲害,假意看看時間,想逃,突然被人後方抓住手。


    青年分別扣著她的兩腕,迫使她放下行李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頭擁抱了她。那淡淡酸酸的氣息,經時間洗滌後,釀成炎炎夏日裏的一捧水,將麵上心頭的塵埃都拂去,隻餘下溫柔。


    良久,登機後,空姐檢查安全帶,經過程改改座位邊時,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小姐,你沒事吧?有問題可以和我們商量哦。”她乍一抬頭,才看見從黑屏電視機裏反射出的狼狽影子,水花縱橫。


    女孩悲傷到極致,已經哭得連自己都忘了在哭,隻剩水和汽刷刷漫過臉頰,卻止不下。


    猶記方才,誰在耳邊脈脈私語。


    “改改,現在的你,應該能明白我以前的心了。想靠近……卻膽怯的心。雖然不期待你明白了,就能理解,但總覺得,至少該讓你知曉,那陷在迷穀森林中的,從來不止你一人。”


    “還有我。”


    還有我啊。


    霎時,她淚如泉湧,卻隻能遙看清瘦男子大步朝裏走。


    男子骨架微微顫抖,不知在笑在哭。他指間牢牢攥著一條紅色繩索,繩索纏纏繞繞,將一截黑色木頭包圍其中。這截紅線,他曾揮劍斬斷,程改改卻在他離開後重新撿回,打上結,小心收藏。


    拉薩那段時間,葉慎尋無意發現這個小物件,原本前刻還清明的眼,頓時炯炯,“你始終無法忘記他,對嗎?”


    當日的程改改心虛不敢作答,他卻反而低了氣焰,啞著嗓子講:“如今的魏光陰,什麽都有,不差你。可如今的我什麽都沒有,除了你……”


    於是,她原本要往外走的腳步,生生頓住。


    自那天起,程改改已然明白,這段追逐魏光陰的路途,她無法再勇往直前。因為她的心,開了小差,拐過彎。


    麵對葉慎尋千回百轉的挑逗,她麵紅耳赤。麵對他的溫柔,她沉溺其中。麵對他的吻,她其實心甘情願。麵對這荒蕪人間,他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雖然,葉慎尋跟她去西藏也目的不純,可他的終極目標,隻不過,為了與她相守啊。


    光陰,你無法了解喜歡一個人,他/她卻好似永遠不會回頭來看你一眼的感受。而我,用了十四年時間去品嚐的我,做不到如斯狠心。所以我很想,很想回看他一眼。


    這樣的我,已經沒資格留下迷穀了。即便留下,它也無法繼續指引我的心。


    那麽餘生,隻好讓它代替我,守護你。


    而今三萬英尺高空,回憶踏雲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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