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到窗邊的男子,隨手摸了根煙,沒點燃,隻夾在唇上嚐味道,看樓下逐漸凋謝的梅花,“我理解,你有難處。”


    這麽講,沛陽的腿更軟了,“不,我沒難處。家裏那敗家娘們兒,要什麽鑽戒車啊?我立馬把這個月多餘的工資打回老宅的賬戶。”說著,就要行動,卻被阻止。


    “不用了。”


    他聲音輕飄飄,視線卻保持在院子的方向,“找個時間,把這裏的東西都搬回老宅吧。”


    “嘎?”


    沛陽錯愕,“您這是,願意回去了?”


    葉慎尋目光一閃,以沉默代替回答,徐徐動身,往二樓臥室走。將到盡頭,沛陽想起什麽叫住他。


    “那缸子裏的魚,是不是也一起帶走?”


    他掌著扶手,心算了幾秒說,“不用了,將死之物,晦氣。”


    將死?


    起初,沛陽不明白,趁他離開後,湊近魚缸看,才發現葉慎尋晨昏定省喂的,根本不是魚餌,而是安眠藥粉。


    沛陽大驚失色。


    還記得,那女孩送禮物時,開玩笑說這就是動物界的葉慎尋,因為她將手伸進水裏逗弄,卻被遊弋在浮萍背後的魚兒反咬一口,“陰祟勁兒簡直一模一樣!”


    如今,在她離開的第三百九十七天,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毀了“自己”,絕了心。


    迷迷糊糊中,我感覺心髒跳動的頻率變得正常,卻始終沒清醒。


    期間,周印建議劉大壯別成天在醫院守著,若碰見熟人,會引起懷疑。可劉維不放心,偷偷與小護士加了好友,請求她當自己的眼睛。


    小護士正是跟隨周印到望城的那個,被一句“她必須活”嚇得不行。


    她雖然給家裏爭氣,爭取到加州大學護理學院的進修資格,以優異成績畢業,卻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陣仗,生活上懵懵懂懂的,完全沒長開的小姑娘。


    若我清醒,應該會吐槽劉大壯:廢話,長開了,能被你糊弄?


    好在我睡著,劉大壯想,我安靜的樣子,實在比呱噪的樣子討喜得多。


    期間,盛家舉辦了洗塵宴。


    盛杉消失,對外統一的口徑是出國留學,避免有心人挖根究底。遇見些敏感的小報記者,亦有周印收拾殘局。現在千金重返,理當昭告天下。


    葉慎尋很晚才到,在宅子昏暗的玄關處被人攻擊了,肘風襲麵,他敏捷一閃,順勢扭了來者的胳膊,眸光滿是殺意。


    “師兄、師兄!痛!”


    驚呼聲起,他鬆了五指,將盛裝打扮的女孩推離半米之遙,“上次你叫我師兄,是為給周印出氣,折了周家老大半壁江山,這次又想玩什麽花樣?”


    瞞不過,所以沒打算瞞。盛杉靠近了些,瞳孔發亮,開門見山。


    “這次是為了一個朋友。她生病了,細菌感染,住在你們那兒觀察當中,我想給她換間最好的無菌房。”


    男子嗤笑,“這算什麽請求?周印隨便動動嘴皮子的事,需要我出麵?”盛杉偏了偏頭,“沒想你出麵,隻是知會一聲。畢竟剛回來,正好找個契機,和師兄打個照麵。”


    葉慎尋狐疑地看盛杉一眼,“除了周印,盛小姐竟還有別的朋友?”她立馬露出無害笑容,模模糊糊答:“人在江湖飄,廣結善緣總沒錯的。”他濃眉一挑,不再置喙。


    事後,聽說盛杉竟向葉慎尋自投羅網,劉大壯恨不得從二十八樓往下跳,盛杉卻不以為然。


    “你以為自己的地盤憑空出現個人,他會不知道?索性提前知會有這人的存在,他反而沒了興趣追究,也方便我前去探望。”


    周印應該也這樣想,才為我捏造了一份假的身份資料,留待後用。就算葉慎尋要查,也查不出所以然。


    城市套路好深,劉大壯想帶著我回農村。但他即便現在想拍拍屁股回農村,估計也有人不願意。那就是小護士,郝書敏。


    起初,自我介紹的時候,劉大壯聽錯了,“什麽?好淑女?”就此,他硬將這外號冠到人家頭上。


    好淑女來自普通家庭,父母在這附近一帶開了個小店,賣麵。


    有天劉大壯去吃麵,恰好聽見好淑女的母親在罵閨女,說她二十有二,到了談戀愛的年紀,別整天隻知道啃書本,“女人的終生大事是婚姻,不是事業。”


    好淑女沒有戀愛經驗,此前也對男性並不感冒,不停勸解母親,“媽,您和我爸好好經營麵攤,我自己的事情我知道解決。”


    “媽,我爸都沒說什麽,瞧您緊張的!”


    “欸,媽、媽,別動手啊,戳腦門也很容易碰到神經……”


    劉大壯旁聽許久,耳濡目染,一碗麵吃到中途,覺得味道不夠,出口便是:“媽!鹽呢?”


    然後,空氣安靜了。


    都說一見楊過誤終身。


    郭襄因為楊過的俠者氣息蓋世無雙,還送了她一場人間煙花,才傾心。可沒有談過戀愛的好淑女同學,就被劉大壯那幹脆利落地一聲“媽!”給震得小心髒活蹦亂跳,從此甘願淪為他的眼線,對我的照顧也細心備至。


    但有句話怎麽講來著?物極,必反。好淑女照顧得太悉心,也不好。


    例如,在她每日照著三餐跑去主治醫生辦公室詢問我情況的時刻,竟巧遇葉慎尋。


    之前我曾說,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的身體變得比以前差。對葉慎尋來講,也是這樣。


    以往兩年一次的體檢,現在每隔三個月就得往醫院跑。戒煙戒酒。應酬到天明的豪情壯誌再無。每日早睡早起,去花園裏晨跑,增加肺活量。這一切……都是拜我所賜。


    醫院。


    各項體檢完畢,葉慎尋扣了外套往外走。經過走廊,恰好聽見鮮活地一聲問詢:“趙醫生!頂樓的程小姐今天情況怎樣?”


    “小姑娘煩不煩,都說了,正在觀察,觀察。”


    “那為什麽還沒醒呢?”


    “你也算半個學醫的,還問這麽白目的問題?她情況特殊,細菌清除工作一時半會兒完成不了,每天點滴裏都有麻醉劑量,方便清理傷口,會醒的。”


    因那聲程小姐,葉慎尋的步子生生頓住,抬眼朝裏望,出口詢問:“程?”


    好淑女轉過頭,看見傳說中的人物,驚惴不安的表情布滿臉龐。見勢不對,沛陽趕緊迎上,刻意加重了語氣:“是的,陳!盛家小姐在望城認識的朋友,她說給您知會過,周總又忙,於是我先幫忙安排了無菌室。”


    看似天衣無縫的說辭,沛陽的背上卻出了薄薄一層汗。


    葉慎尋繼續擺弄袖扣,半信半疑,“突然嗅到一股陰謀的味道。”沛陽欲蓋彌彰揚了聲調,表情誇張,“怎麽可能?!您那麽聰明,誰敢陰您!”


    結果馬屁拍到馬腿上,葉慎尋眼縫一細:“要想被歸為聰明人,那我得去掉七十點智商。”


    語畢,抬腳就往電梯的方向,摁下頂層按鈕。刹那,沛陽好想死。


    頂樓隻有一間病房,卻有周家人把守,為首那個一眼認出葉慎尋,非但沒相讓,反而警戒起來,帶著其他人攔了他的去路。


    “葉先生,周總吩咐過,除了他和盛小姐,其他人不能靠近這間病房。”


    來者仿佛已確定了什麽,眼底的怒意被一個高浪掀起,“滾。我打狗,從來不看主人。”為首男子依舊寸步不移。


    保鏢界的都知道,在擔下這等苦差事的時候,挨打已經是最輕的懲罰。好在葉慎尋動手前,電梯滴一聲打開,盛杉從裏邊款款而出,畫麵一時有些宕機。


    她與沛陽對視,大意是我的天,你怎麽不攔著?沛陽用眼神喊冤,您聽過下人能攔主子嗎?盛杉佯裝鎮定,手指默默在包裏摁下手機的快捷1鍵,撥通周印電話,故意大聲說:“好巧,師兄也來看望我的朋友?”意在要他趕緊來救場。


    葉慎尋冷笑,“盛小姐好心智。”


    沒錯,她之前說躺在這裏的是朋友,隻不過沒暴露朋友的名字而已。嚴格講,也不算欺騙。


    事到如今,盛杉破罐破摔,雙臂一展,“ok,她是住這兒,沒什麽好遮掩。但我聽說,葉總早就宣布和我這位朋友劃清界限,既如此,病房裏究竟住著誰,根本沒那麽重要,不是嗎?”


    “重不重要,你決定的不算。”


    說完,越過她走近落地窗,無人再攔。


    病床上的女孩,手背插著幾根白管,靜靜呼吸。葉慎尋隔著玻璃,一寸寸審視她的溫順,忽然覺得陌生。還有些可笑。


    怎不可笑?


    她曾經為了魏光陰,和他拔刀相向,口口聲聲要恩斷義絕。如今,卻又躺在他的地方,那麽理所當然,好似他還會像從前那樣,對她給予的好壞,都照單全收。


    記得兩人還同住公寓那段時間,程改改無聊看小說,讀到男主角拋棄未婚妻,投奔富家女懷抱時,恨恨說了四個字:郎心如鐵。


    可她的心狠起來,毫不遜色。


    當初為了將她帶回自己身邊,他發生車禍,躺在手術室生死不明,她卻一心一意搜尋著那個人的蹤跡。他因為這張無害的臉,養一身傷,醒來卻得知,她已經在去尋找魏光陰的飛機上。


    以前,連沛陽私下都愛與其他保鏢開玩笑,“我們老板在程改改麵前,沒什麽原則的。”


    全世界都看見的、他的轉變。二十八年都沒有過的,這份真心。可她,棄若敝屣。


    回憶過往,落地窗外的人拳頭猝緊。周印匆匆趕到,兩個人中公子,在消毒水濃重的走廊對峙,畫麵詭異卻好看。


    見他出現,盛杉迅速跑過去求庇佑。眼看那人目光如劍刺過來,周印護短地將盛杉攬在身後。


    “是我的主意,與她無關。”


    葉慎尋怒極生笑,抄著手麵向他,“好啊,好。鶼鰈情深。不知道你向其他女人求婚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情深幾許?”


    他專挑軟肋戳,盛杉果然禁不住一顫,周印蹙眉:“你別太過分。”那人徹底笑起來,“更過分的,你應該見過。”


    搭檔多年,每當葉慎尋露出這樣的笑容,總有大事發生。怕牽連盛杉,周印退步,“你究竟想怎樣?”


    他斬釘截鐵,“怎麽來的,怎麽走。”末了又道,“別家醫院怎樣我不管,但我的地方,不歡迎閑雜人等。”


    雖然知道葉長公子的手段,盛杉還是繃不住了,跳出來,“你清楚她的情況嗎?若非萬不得已,我們也不會冒險來這裏,現在撤走醫生和設備去別的地方,簡直是要她死!”


    笑話,他連曾經愚蠢的“自己”都親手殺了,如今還在意她的死活?


    周印接道:“不管你與程改改關係如何。再不濟,她也是我的朋友。”


    葉慎尋失去了耐心,語氣成冰:“朋友?考慮清楚再下定語。她的朋友,都是我的敵人。”周印堅持,“我不關心。總之,她不能走。”


    同窗多年,共謀江山,難不成他還能和自己動手?況且,如今葉慎尋的身體狀況,也未必是他對手。


    見周印堅持,葉慎尋神色越來越不虞。一是痛恨身邊的人,竟不知不覺間都變為了她的盟友。二是痛恨自己,還站在這裏說那麽多,可真出息,直接趕人就好了啊。


    主意一定,他側頭命令沛陽:“去過望城的所有醫生護士,還有現在經手她的,全開了。”


    沛陽涼氣倒吸,“您是要開了整個感染科與呼吸科?”


    他頭也不回離開,擲地有聲。


    “不,我隻是要她走。”


    太狠了。


    葉慎尋一走,盛杉氣得渾身抽搐,隻差沒將走廊盡頭的陶瓷盆栽扔一顆下去,正中那冷酷家夥的腦袋。


    “他知曉對付你我非一朝一夕的事,最快達到目的的方法,就是讓整座醫院空掉。”


    劉大壯收到消息跑來,氣兒還沒喘順,隻著重聽見了“對付”二字,眼皮一跳。


    媽媽啊,他爸的公司還靠在葉慎尋這顆大樹下,要知道他也參與了計劃,估計不會像對待周印與盛杉那樣寬容。


    “那現在怎麽辦?不會真轉院吧?!我怕我家程受不了這種折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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