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我的鎮定消失殆盡,鼻頭一酸,水盤打翻在地,眼淚猝不及防噴薄而出,狠狠一巴掌打上自己的臉,嗚咽的聲音衝至九霄雲天:“盛杉你打我吧!你打我!不、你殺了我吧盛杉!!你殺了我!!”她還是呆呆地望著某個地方,不說話。周印的眼皮抖了抖。


    葉慎尋進門,將跪著的我從濕漉漉的地麵拉起,嚴厲的聲線裏帶著幾分無可奈何:“別發瘋了你,她現在需要安靜。”


    “什麽安靜?!什麽安靜!!如果我沒有接那通電話,沒有要她代替我去拿快遞,別人怎會錯將她認作我,怎麽會出這樣的事情?根本不會,沒可能!!”


    我幾乎呈暴走狀態,眼邊的液體如洪水泄閘,葉慎尋也差點摁不住。我倆撕扯間,周印要歸還的玉佛從我懷裏跌落出來,正好跌到盛杉的視線範圍,令她的眼波有了閃動。


    床上的人忽然快速地跳下去,迅雷不及掩耳地撿起玉佛,寶貝般護在懷裏,嘴裏振振有詞:“他會來的,他會來的,他會來的……”


    十四年前,他是她的蓋世英雄,在她衣不蔽體的時刻踏著七彩祥雲出現。十四年後的今夜,他失了約。


    刹那,自持冷靜的男子再控製不住,眼眶愕地發緊,將神誌不清的女孩緊緊扣著,麵對自己,用力到指節骨頭突出。


    “早就告訴過你,不要等了,他不會再來!他判了你的死刑!”


    男子雙眼發紅,目眥盡裂,晃得盛杉驚聲尖叫。她一叫,周印像被電觸到鬆開對她的鉗製,長手一伸,納她入懷,嗓音恍惚有了哽咽。


    “但是……你為什麽這麽狠。竟用這樣的方式報複,還他終生監禁。”


    終於,跌坐在地麵的我,泣不成聲。


    開春的這場夜雨越來越大,高低錯落敲在窗簷,像是墨黑的點,印在每個人心上。而我知,那昏暗燈光下盛杉驚慌蒼白的臉,將成為我從此醒不了的噩夢。


    沒多久,客廳傳來一陣騷動,我聽見魏光陰冷漠的聲音:“是我打的。”


    葉慎尋扶著我往外去,發現客廳不知何時多了幾個穿警衣的人。不好的預感往上浮,我跌跌撞撞至中央,膝頭猛地撞在經過的牆角,差點直不起來。


    “怎麽回事?”


    劉大壯總沉不住氣,跳到我麵前來手舞足蹈,卻不再是滑稽的表情,而是慌張。


    “說那兩個被我們抓住的家夥,死了一個!”


    我瞠目結舌,為首的警察冷靜自持:“檢查結果出來了,致命傷口在頭部,另外的嫌疑犯供認有兩個人動手。是哪兩個?和我們走一趟。”


    倚著沙發的魏光陰直身就要隨他們走,蕭何突然單手擋住他,同時拉住劉大壯,突然對他倆笑了笑:“傷人的是我,和你們無關,不用為我遮掩。”語畢,詢問為首的警察,“那人傷在頭部左邊,磚頭所致,應該還有骨折的跡象,對吧?”見位置和描述的凶物都吻合,蕭何被帶走。


    魏光陰與劉維堅持去警局錄口供要做證,說明蕭何隻是過失殺人。我腦袋已經一片空白,身體卻還有自主意識,抬腿便想跟去,是葉慎尋攔住了我。


    他的目光,仿佛在我無邊無盡的黑暗世界裏掀開了一道縫:“你留在這裏陪盛杉,我走一趟。”轉身之際,我鬼使神差拉住他的衣擺,他懂了我的意思,回我兩個字,“放心。”


    當晚,盛杉就被周印連夜送回了家,說她現在的狀態不適合再住公寓。我想留她下來,想陪陪她,還沒開口,周印已察覺我的意圖,側身躲過我想觸碰盛杉的手,好像我是瘟神野獸:“不敢勞您大駕。”


    然後將盛杉抱進副駕駛,幫她係好安全帶關了門絕塵而去。最終人擠人的樓,剩我一人獨守。


    回到客廳,夾著雨絲的風吹進窗簾,我很冷,卻堅持窩在沙發等葉慎尋。他淩晨才回來,聲音有著掩不住的濃濃倦意:“情況有點麻煩。”這句話從他嘴裏說出,威力加倍,我一顆揪著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兒:“有點麻煩……是多麻煩?”


    他睨我一眼說,第一時間就找了律師去,但蕭何毆人致死是既定事實,並且有故意犯案嫌疑。


    “是校內學生報警的,以為單純的鬥毆事件。據說蕭何用磚頭襲擊死者後,還繼續拖打,血痕在地上拖了長長一條。”


    光是聽聽,我已然心驚。回憶倒溯,多年前,脾氣暴躁的他對著我和魏光陰,也是那樣手腳並用不知所謂。然而那時,有個非主流陳浩南還能將他攔住。可今日,無論劉大壯與魏光陰怎樣相勸,他就像殺紅了眼的病人,失去理智。


    蕭何被暫時收押,翌日,盤問另位嫌疑犯的時候,我去了。據他交代,是兩人作案。可死掉的那個與他並不熟悉,更不知真正的幕後主使。


    “我不是本地人,聽口音,和我一起的那個人應該也不是。我倆在迪吧認識的,喝過幾次酒,沒文憑,都失業。有天他找到我問,有筆大生意做不做……


    “誰指使的我真不清楚。不過我那個夥伴之前開玩笑說,對方很謹慎,連照片都沒給我們留一張,隻說了學校、名字,告訴我們什麽時候動手,說她很出名,叫我們到學校裏找找就知道……”


    當諸多細節變成一幀幀畫麵從他嘴裏訴出,我差點拆了審訊室的窗戶。要不是葉慎尋攔著,估計我現在也裏麵蹲著。然而,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方向,究竟誰,和我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其間,我被允許與蕭何見了一麵,不過一天,男孩眼窩已經有了凹陷的跡象。我要他別擔心,大家會想盡辦法救他出來。他卻反而安慰我,說實在沒辦法就別搭上時間瞎忙:“記得幫我瞞著我媽,幸虧她不懂上網。對她你就說,她的兒子優秀,被學校選派去留學……”


    我以為流光的淚水再次泂泂,雙眼已腫成核桃,扒著鐵窗不放:“你的暴脾氣為什麽就不能改改?為了個人渣葬送前程,值得嗎?值得嗎?!”


    裏麵的人看著歇斯底裏的我,忽然笑了:“值得。”他說。


    我不明白,他那句值得意味著什麽,直到探視時間過,他起身,忽然鬼使神差對我說了五個字。


    “我以為是你。”


    已經上氣接不了下氣的我尚未有所反應,他繼續道:“盛杉出事那天,看見發夾,我們都以為是你。隻是魏光陰和劉維沒看見那小子的衣物狀況,尚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事。但是,我知。其實,我也不知當時自己怎麽了,反正腦子裏就一個念頭,殺了他。”


    言及此,他咬字莫名發狠,後恢複正常,眉目出乎意料地溫和。


    “程改改,高中時候,是你說服了光陰吧?”


    我有些發愣:“嗯?”


    他笑,麵容明朗:“是你說服他原諒我,才讓我重回學校。從那天起,我就總不經意注意你,甚至無聊的時候還想過,會不會哪天,我也能像魏光陰一樣,在你每個需要的時刻都擋在你身前。抓住凶手的那一刻,我知道,這天來了。”


    “所以,值得,程改改。如果不能維護你,大好的前程,對我根本沒什麽意義。”


    頭嗡嗡作響,我還是沒明白他話中深意。等再回神,視線盡頭隻餘下男孩挺直的背影。


    他走得不卑不亢,沒有猶豫。令我莫名想起春節裏的那場煙花,火光印亮他朝氣蓬勃的麵龐。我說,沒想到,最後陪我看煙火的人是你。男孩眼神比煙火更亮,那隱忍溫柔。時至今日,我才懂。


    死者的家屬的確在外地,接到通知,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我和葉慎尋還在派出所,他與一管事的紀姓男子不知在說什麽,死者他媽衝進來就開始哭。


    “兒啊!我的兒啊!叫你好好在鄉裏待著,你就是不聽啊!你說你……好好的出來打個工,怎麽就叫人害死了啊!”


    值班警員要她先穩定情緒,別在所裏大呼小叫,對方鬧得更厲害了,說什麽她的兒子如何如何優秀、如何如何懂事,完全睜著眼睛說瞎話,哭著喊著要賠償,還說什麽要槍決蕭何,一命抵一命。


    我整個人處於即將崩潰的狀態,聽見她的話頓時怒火中燒,騰地從椅子上起身衝過去,口不擇言地尖聲嚷嚷:“你兒子才是殺人犯!渾蛋!社會渣滓!早就該死!死萬次也不足惜!!”


    死者的表妹也在,平時喜歡上網,深諳網絡之道,偷偷將崩潰的我錄下來放上網,尤其放大那句“死萬次也不足惜”,說自己家裏窮,對方好車出入,有錢有權有關係,激起民眾討伐。好在葉慎尋關鍵時刻用外套蒙了我的頭就走,這樣一來,視頻隻聞聲音不見其人,可網絡討論在短時間內已經鋪天蓋地,不明真相的群眾要求嚴懲凶手,給家屬一個交代。


    “這樣一來,我們的勝算更小了些。”


    律師推推眼鏡,略感抱歉地回複。葉慎尋使了個眼色,剛休完婚假回來的沛陽便連拖帶拽地將我弄回了學校。直到傍晚,葉慎尋才出現。


    沒開燈的房間,他指尖拂過我發端,還帶著這幾日來的風塵仆仆。


    我聲音啞了,語氣萬般自責:“我又做錯了,對嗎?我老這樣,一衝動就容易壞事。我……”一邊說,一邊憤恨地用拳頭砸自己腦袋。


    男子嘴唇翕動片刻,抓了我的手:“如果這種時刻你還能表現得特別平靜,那和冷血動物有什麽區別?”他在安慰我,我明白的,也感激:“可是,蕭何要怎麽辦?他還有體弱的母親要照顧,他們家也隻有他一個男孩,如果真被判一命抵一命……”葉慎尋握著我的五指緊了緊,“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他和劉律師已經探討過,可以走過失殺人和認錯態度良好這條路。並且屍檢報告出來,他第一時間看過,死者體內有可卡因溶解後的物質,說明剛吸過毒不久,有挑釁可能。從這兩方麵著手,劉律師有把握能將刑罰控製在三年左右。


    “三年?!那也夠一個正常人受的了!他不是見義勇為嗎?見義勇為應該得到獎賞的啊!為什麽還會有懲罰?!”葉慎尋默了片刻,“如果盛杉肯出庭做證,或許可以。但別說她現在的狀態能否出庭,就算她願意,盛家一門也絕不會允許。”


    自盛杉出事以來,消息就被盛家人刻意封鎖,所以公眾媒體方隻知死者無辜,並不知其作為。我曾想象過的豪門報複並沒如期上演,因為媒體整日發愁、虎視眈眈,就盼著哪家出點爆炸消息。盛家人一動,勢必被挖根究底。


    “況且,股價大跌,就不僅僅再是私人問題。”葉慎尋緊接說。


    想起昏暗燈光中,盛杉身體遍布的駭人青紫,我嘴裏灌了鉛般難受,恨不得再殺回去,坐牢也要砍了對方。


    “如果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必須學會這非人的隱忍,我寧願永遠平凡。”


    詫異的是,這次的他沒與我針尖對麥芒,就利益和情感問題爭辯,隻語氣緩緩。


    “這筆賬,自有人埋單。”


    盛杉離開宿舍那幾日,盡管有沛陽帶頭守著我,我還是不敢閉眼。倒並非害怕,隻是回憶近日種種,根本沒有任何想睡的欲望。


    某個月光亮堂的晚上,周印忽然現身,來將盛杉的行李搬回家。葉慎尋也在,他剛下班,督促我吃飯。我幫著收拾行李送他下樓,周印卻全程不作聲,拿了東西頭也不回。


    直到引擎啟動,我忽然想起什麽,小聲叫住他問:“那你和解綾的婚禮……”他懂我的意思,可應該還在怨我的冒失,語氣特別不好:“不關你的事。”


    我被他渾身散發的冷意嚇得雞皮疙瘩起,小腿顫了一顫,所幸葉慎尋一直保持虛攬我的姿勢。


    等空蕩蕩的小道隻剩我倆,他繞到我身前,將我耳畔被夜風吹亂的發絲別過。


    “這場婚禮沒你想象得那麽簡單,終是要舉行的。”


    葉慎尋的話令我悲從中來,略顯激動地質問:“可盛杉受了這麽大委屈,他難道就沒有一點點心疼?!”


    “還記不記得從徽州回來,機場裏,我對你說過什麽?”


    他說,這世上錢買不到的東西,他還沒見到過。


    “對周印來講,他想要的,是比錢更有吸引力的東西。”風中,我吸了吸鼻子,“比錢更有吸引力的東西?”葉慎尋眼皮輕闔:“自由。”


    背著私生子的罵名出生,母親也被人詬病不要臉,明知別人有家室還甘願做金絲雀。可想而知,周印是在怎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興許不缺吃穿,卻寧願自己出生清貧健康的家庭。這座別人看似精致的摩天大樓裏,他們都是被困住的野獸。


    “現在取消婚禮又能怎麽樣?以前,無論周印怎樣拒絕,盛杉都沒選擇放棄,是因為她懂他的感受。現在,他有了機會掙脫困境,我相信,她就算遺憾,也是真心祝福。”


    葉慎尋興許巧言善辯,但這次,他沒能說服我。


    “別再為你們的一己私欲找冠冕堂皇的借口,取消婚禮當然有好處,起碼盛杉的痛苦能減輕一些!因為所有的傷害,都比不過周印帶給她的。因為如果是我的話,如果今天遭遇這一切的人真是我,我會希望……”


    話沒完,整個人跌進氣息已然熟悉的懷抱。男子下巴抵著我發頂,歎出埋藏已久的聲息。


    “幸好不是你。”


    黑暗中,他定定說。


    “盡管不應該,但這句話,在意外發生當天,已經不止一次在我腦海裏閃現。程改改,幸好不是你。否則,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出比周印更過分的事情。”


    於是,我那剛要噴出的三昧真火,被這陣偶然的溫柔雨澆熄:“可,我再沒臉見盛杉了。”


    “不會的,她需要你。”


    人在脆弱之際,特別容易自我懷疑:“她還需要我嗎?總是給別人帶去災難的我,連自己都鄙夷。”他微一哽,“每個來到世上的人,都沒有對與錯之分。有的人能出現,已是最正確的事情。”


    他說話太好聽,導致我眼睛裏的水再度嘩嘩而出,打濕衣襟,語帶哽咽:“葉慎尋,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那人好像開玩笑回答了什麽,諸如世上沒有無緣故的好,以後總會要我回報之類,我卻已陷入沉思:不知道那位劉律師能不能成功為蕭何辯護。自然,也就沒注意到,不遠處路燈下,還立著清清冷冷一道影。


    蕭何正式判刑那天,我、魏光陰以及劉大壯都去了。聽見“兩年”這個數字,劉大壯鬆了口氣,碎碎念著:“媽的,我還真以為要吞槍子兒了!兩年嘛,出來又是一條好漢!老子等他!”說完,眼睛卻紅了。


    魏光陰應該察覺到了我的陰鬱,從旁遞來一瓶水和一個麵包:“吃點東西吧,你憔悴好多。”


    我忍住哽咽,強顏歡笑接過:“謝謝。”


    片刻,他想了想,接著對我說:“蕭何的母親,我給她換了一個環境,生活事宜你不用擔心。”我抬頭,窺伺他如玉的容顏,心中感慨萬千。


    所有的人都在成長,變得細心,變得更好。連一向衝動無腦的劉大壯,都變得柔軟起來。好似隻有我,還停在原點。


    “對了,”我將一張銀行卡遞給魏光陰,“這是我兼職翻譯掙的錢,沒特別多,但也算給蕭媽媽的一點心意。你幫她收下吧,萬一以後哪裏用得著,蕭何不在身邊……”


    為了讓我心安,他思慮片刻,伸手接過。


    庭審結束,我在檢察院門口看見了周印的車。他駕駛座外站著一青年,我見過,就是上次在警察局與葉慎尋談話的紀姓男子。


    我和魏光陰等人踱步而下,正好聽見他交代的最後一句,言簡意賅四個字:“有進,無出。”


    應該指另一名被關押的嫌犯。


    看著他翻飛眸色裏隱忍的憤怒,我實在很難想象,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在準備著與解綾的婚禮。


    沒多久,葉慎尋帶我去了趟盛家,看望盛杉。她的狀態出奇地安靜,稍微陌生點的用人靠近,就猶如一隻驚弓之鳥。為此,用人們說話行事都顯得小心翼翼,看她的眼神還帶點憐憫。


    曾經,她是所有人眼裏的掌上明珠。而今,明珠蒙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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