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何伯?”


    ……


    沒幾日,去學校辦理檔案交接時,蛇廠老板再度找上門。這次卻不為伺機報複,而是撲通一聲跪倒在我麵前,求饒。


    對方臉上抖動的刀疤橫肉不再是猙獰的代表,隻是一個曆經歲月打磨,想要在夾縫中生存的平民百姓。


    “你們大人不計小人過,饒了我這次吧!我家裏還有一兒一女,都等著我供大學,蛇廠要是倒閉了,我們家就徹底完了啊!我保證,絕不再找任何麻煩!”


    他情緒激動地說了許多,隻差沒涕淚橫流。拚湊間我才得知,原本建蛇廠的那塊地就是老板租來的,最近卻被人高價買下,要他們強製搬出,可這大堆的蛇根本沒去處,但我依舊有些蒙。


    “你們家地被買了,關我什麽事……”


    我又不是白富美,又不是我買的啊。


    蛇廠老板更激動了:“來人說了,是魏家。對不起,我有眼不識泰山……”


    中年男子依舊絮絮叨叨,怎麽叫都不起。我怔住出神,想起魏光陰在劉家門外打的那通電話。


    是,為了我?


    被在意的人放在心上,說不高興是假的。但高興之餘,我又莫名惆悵。


    起初,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股惆悵的出處,直到盛杉抄著手,款款而出。她應該目睹了蛇廠老板哭訴的全過程,臉上寫著四個大字:意料之中。


    “我說過的,那家夥眥睚必報,根本不像表麵那樣簡單。”


    我高聲反駁,下意識地維護魏光陰:“照你這樣講,難道做錯事的人都不需要付出代價嗎?”


    盛杉笑,漂亮的唇抿成一條線:“如果你真這樣想,就不會露出不忍的表情了。對,沒錯,做錯事的人需要付出代價,但起碼的憐憫之心也會有的吧?你很清楚,那種以為自己身在陽光下,實際被黑暗侵蝕的人,最可怕。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他會對誰,做出什麽事情。也根本不確定,那個被針對的人,會不會是自己,畢竟人心無常。”


    “所以,程改改,你對魏光陰的感覺是,想要在他身邊落腳,卻又想逃,承認嗎?”


    承認嗎?


    野炊回來的那個夜晚,我特別高興。我以為,我改變了魏光陰,將看似溫和實則性情寡淡的他,變成了一個能為他人考慮的男孩。說不定,他的病也會因此慢慢好轉。所以,遭遇蛇廠工人時,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給他打電話,隻因不想讓他見識人性的惡麵,再受刺激。可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想維持的現狀,還是不攻自破。


    原本辦完交接後,我和魏光陰約好同去大使館,詢問簽證進度。我倆碰過頭後,盛杉的話頻頻浮現,我終忍不住向魏光陰問起。


    “蛇老板的廠地,是你買下的?”


    他大約沒想對方會拋棄尊嚴找上我,一怔,沒直接回答,簡潔的四個字:“惡有惡報。”


    我被他渾身忽散的冷意駭到,豔陽底下,也覺手心發涼,腳步生生頓在原地,盡管大使館的銀色樓宇已近在咫尺。


    魏光陰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也停下步子。他側身看我,幹淨的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在想什麽?”


    耳邊是滴滴不斷的鳴笛聲,麵前是潑了墨樣的畫中少年。他原本應該如這個年紀的所有男生那樣,如劉大壯與蕭何那樣,行事莽撞,犯錯後再說“請原諒”,在打打鬧鬧中成長。但,上帝給了他一副好的容顏,一個好的家世,卻總歸是拿走了些什麽,作為交換。


    想到這,我無端的擔憂化為憐憫,伸手想要觸碰他寂寞如雪的臉。他卻以為我生病了,也正好抬起胳膊,要摸摸我的額頭。於是,陰差陽錯將我的行為誤解為遮擋。


    一瞬間,男孩清明的眼霧氣蒙蒙。


    死寂半晌,他道:“我明白了。”


    我亟待解釋,一時半會兒卻沒想好怎樣說比較妥帖。再抬首,隻見寬闊長街上,他的背影漸遠。


    據說有的話閉過一次嘴,就再也不知道怎麽開口,這是真的。因為假期那段時間,我想主動聯係魏光陰,卻始終找不到理由。劉大壯約過幾次去ktv,我旁敲側聽地打聽都有哪些人,他不以為然:“就我們幾個,魏光陰最近不知怎麽回事,老聯係不上。”


    我鬱鬱寡歡,立刻也沒了出門的欲望。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周末,我接到大使館打來的電話,通知我簽證沒過,說資料顯示我是被收養的,在國內沒有親人與固定居所,有移民傾向,不允許入境。


    美國簽證我早有所耳聞,條條框框變態得令人發指。即便手續齊全,也有無端被拒的風險。可我一度沉浸將在與魏光陰相依為命的假象裏,忘記所有壞的可能。


    我被拒簽的消息和程穗晚簽證到手的消息是一起來的,程家頓時陷入一種尷尬的氛圍。想要慶祝,又礙於我的心情無法張揚。為了不讓他們為難,我隻好假裝歡心:“太好了,我剛想告訴你們,我不想去美國了。b大那邊說有可能為我申請全額獎學金。”


    程穗晚還是掩不住的失望,可憐兮兮的眼神:“早知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那不行,你得出去長見識,回來再講給我聽。”


    她扁嘴:“又不是演電視,還傳武功哦。”


    她不明白的是,這一切,我真希望是在演電視。


    晚上,我終於鼓起勇氣,給魏光陰發了一條短信。我說,我的簽證被拒了,不能陪他去美國。


    等待回信的時間,比世紀漫長。然而手機屏幕接近淩晨才亮起:早有預料。祝好。


    他沒積極地為我出謀劃策,也沒對我例行安慰,言簡意賅的幾個字,不知是介意蛇廠老板事件上我的反應,還是在責怪我輕易許諾。


    “一直?別輕易許諾,世上有太多事,可以摧毀諾言。”


    果然,魏光陰一語成讖。


    那晚,手機再也沒提示過有消息。我莫名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蒙著被子流眼淚。中途怕被人察覺端倪,打開了電台掩蓋,可那壓抑的哭聲還是被程穗晚聽見。


    單純的她以為我還在介意無法同去美國,遂推門而入,躥上床來抱住我說:“每個假期我都會回來看你和爸媽的。想念的時候,也可以上網呀。”


    我像是終於找到契機,不管不顧,放聲大哭。程穗晚被我感染,眼圈也漸漸紅起。


    沒有星光的夜,唯獨明月的清輝萬年不動地灑下。兩個十八歲的少女抱在一起,為青澀的憂愁輾轉難眠。那時的我,如果知道,這次分別意味著什麽,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被盛杉嚇到。


    我會毫不猶豫地告訴她:“我的確很怕,有天他會對我拔刀相向。但現在想來,比起失去他,恐懼算什麽啊。在你眼裏,魏光陰或許很差,可我喜歡就夠了啊。”


    那個男孩,我喜歡就夠了。


    然而,再沒機會訴與他。


    劉大壯是第二個知道我去不了美國的人。相比蕭何的若有所思,他表現出來的是歡喜雀躍。


    “這才對嘛,國內教育多好啊,沒必要花大價錢喝洋墨水。”


    蕭何:“別瞎說了,你不就想有個人陪你瘋癲嗎?”


    “那怎麽能叫瘋癲呢?那叫執手闖蕩江湖。”


    他還沉浸在武俠小說裏無法自拔,我的神啊趕緊收了他吧。


    出來小會時,我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正常,劉大壯卻說:“本來想給魏光陰舉辦個歡送會的,他卻說要準備的東西太多沒時間,隻好機場送行再見麵囉。”


    我太陽穴一跳:“他已經定好機票了?”


    劉大壯疑惑地掃我一眼:“是啊,就這周六,走得可真急。不過,他的行蹤,居然沒告訴你?”


    蕭何畢竟與蛇廠老板一個村,估計聽到點兒什麽風言風語,立在一旁沒說話。


    我眼睛裏應該盛滿了失望,否則劉大壯不會也突然噤聲,聽我喃喃道:“周六。穗晚也要走了,周日呢……”


    這時,劉大壯才想起他的心上人也要遠走高飛了,表情變得和我一樣訕訕的,用曆經滄海桑田的語氣說:“唉,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拜托,人家從來沒和你聚過。”


    “程改改,你不嘴賤會死!”


    不會。但我怕不分散注意力,眼眶又會猝不及防地泛紅,在劉大壯麵前丟臉,我一定會死。


    魏光陰去美國的前一晚,我和劉大壯承包了大學城附近的一家小店,在喧囂的人潮裏喊著不醉不歸。


    曾經,我對十八歲的期許有兩個:1.在恰好的年華,用奮不顧身的姿態,去喜歡一個人。2.與三五好友,喝到通宵達旦。


    前者,我沒能做到。隻能靠後者,彌補豪情壯誌。


    講到底,就是我傷心。我傷心自己掛念過幾千個日夜的人,他連一聲離別,也不願親口對我講。


    都說女兒家自帶三分酒量。我的酒量卻奇差無比。東倒西歪、熏熏欲醉間,劉大壯發現了從我脖頸滑出來的那截黑色短木,伸長手臂越過桌麵來搶,舌頭打結。


    “我早就,早就想問,你掛個這破玩意兒幹啥。”


    然後我像隻野狗,為了護住那截被紅線包裹的木頭,瘋狂反撲,將清晰的齒痕印在劉大壯的虎口處。一時間,大排檔裏尖叫四起。


    劉大壯清醒了些,猛地甩開我:“你瘋了?!”沒控製住力道,我被生生甩下桌,疼得不行,水珠子趁機飆出。


    我一邊哭一邊問:“劉維,你認真喜歡過一個人嗎?如果認真喜歡過,就會明白,關於他的一切,都是珍寶。”


    難得見我一張正經臉和可憐兮兮的模樣,劉大壯默,嘴唇翕動片刻,最後什麽也沒說,自己幹下一瓶啤酒。


    也是在那晚,我才得知,他喜歡穗晚,並非在濱中圖書館一見鍾情,而是多年前,他和這個女孩,也早已相遇過。


    那時,他剛被親生父親找到,轉進一家私立小學。這所小學離我和穗晚的學校很近,上下學都走同一條道,可世界說小不小,我竟從沒和他遇上。


    按照國際慣例,轉學生剛來一般都會受欺負,兒時的劉大壯雖然壯碩無比,但都是虛胖,真正的戰鬥力興許還沒我強。他記憶裏最冷的冬天,被小夥伴搶走零花錢隻得走路回家。半小時的路程,在寒風裏被凍成狗,中途下了雨,他跑進公交站牌下躲藏,是程穗晚伸出了援手。


    她貢獻了一張公交車票和自己剛買到手的寶寶霜。


    “喏,你的臉凍得快破口了。”


    直到現在,劉大壯還對諸多細節記憶尤深。包括他蜷縮在車站前,曾看見過的一盞壞掉的路燈。


    “那時我就想,一定要強大起來。以後再遇見這個女孩,要為她撐起一座瓊樓。”


    男孩聲音輕得發飄,我卻聽得一清二楚,眼睛一眯,就勢縮在桌腳,抱著桌腿說:“結果還沒機會撐起瓊樓,先變成瓊瑤了哈?”


    他好不容易說出這麽好聽的話,意境卻被我破壞,劉大壯開始將我往死裏灌。


    “別廢話,就是喝!”


    我倆喝得暈頭轉向,在大街上吵鬧。不知走了多久,經過一個看上去特別高檔的小區,別的地方都暮靄沉沉,唯獨這裏燈火通明。透過縫隙看去,我發現遊泳池,歡喜雀躍地拍掌說:“寶寶想遊泳!”


    幸好劉大壯也喝醉了,不然聽我自稱寶寶,他估計真會一巴掌扇死我。但不知走狗屎運還是怎麽,我搖搖晃晃進小區時,一輛奔馳卡車恰好行進中,將我完全擋住。保安的注意力全在檢查對方證件上,沒人注意到我。


    成功進入的我一心撲向遊泳池,隻想洗個酣暢淋漓的冷水澡,為了抄近路還跑進足球場。誰知這個點還有人在踢球,不遠處的黑影一腳,圓滾滾的球直麵橫空出世的我。


    “watch out!”有人喊。


    昏沉之間,我以為對方說的是中文“臥槽!”,當即怒不可遏地轉過身。


    “你說什……”


    不出意外,“麽”字沒出口,已被強勢來襲的圓球體親吻整個鼻梁。


    始作俑者有兩人,看我就勢跌坐在地,一前一後地朝我走來。眼花繚亂間,我隻見修長結實的兩道身影,長手一伸,企圖逮住最近那個。孰料他敏捷躲開,我的魔爪則啪的一聲,襲擊上後方那人的……咦,這又是什麽?觸手一水的冰涼,湊到鼻尖,聞見甜得發膩的味道。


    打死我也不可能記錯,那就是小時候最愛吃的糖水冰棒啊!


    一個住高級小區的人,手中握著一隻再廉價不過的糖水冰棒,這完全顛覆了我的認知。我一時驚怒交加、痛感襲來、酒精上頭、氣急攻心……各種情緒交織,終於如願以償地暈倒在地。


    是的,如願以償。似乎閉上眼,明天的離別就不會如期上演。


    再醒來,我與劉大壯已在轄區派出所。他率先清醒,一張大臉湊近,嚇得我幾乎再暈過去,可他一句話將我定住:“程小改,魏光陰早上十點的飛機。”


    不消一秒,我翻身而起。


    正值周末,派出所人不多,值班警員似乎還有話要說,卻死活摁不住一個我。我像準備要去哭長城的孟薑,還沒到長城就先涕淚橫流。


    “你們攔得住我的人,攔不住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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