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當初躲在角落拍下這個視頻的人是誰,那人又為何將這個光盤保存至今,紀燎又是怎麽拿到這東西的……單單方語山縱火前動手掐他父親脖子的這個舉動,讓他心情久久沒法兒平靜下來。  他更想知道的是,如若他們之間有仇,那麽方語山當初為何又選擇收養了他,為何方語山之前說他父親將方語山從苦難中解救了出來。  方語山也和他說過製裁罪犯是法律需要做的事情,我們要做的隻是將罪犯扭送公安機關,交給法律處置。  如今方語山成了罪犯,那麽方語山以往表明自己作為一個警察應當履行的職責,教導他成為一名好警察的那些話……也成了笑話。  信仰崩塌。  和方語山在審訊室當麵對峙這件事兒讓他有點兒不適應,他努力想要抽離情感,努力想要忽略眼前這人是他義父這件事兒。  方語山半天沒說話,就那麽端端正正坐在那兒,眸子裏透出點兒冷淡。  “有仇……麽?”方語山語氣輕描淡寫,“是啊,有仇我妻子孩子幾十年前遭遇那場車禍,有他一份功勞,你知道麽?”  “……”晏存怔了片晌,“?!”  方語山家人因車禍去世這件事兒他是知道的,隻不過當時方語山說是意外,他也沒多想,更沒有想到這事兒還和他父母有關。  ……有他的……一份功勞?  所以他父母當初也做過什麽壞事兒?所以他父母也不是什麽好人?所以……  “不過沒關係了,”方語山無可奈何似的笑了笑,“我和他應該是沒有仇的,他確實救我於苦難之中,隻不過我們倆想法不在一個頻道上,所以我做這事兒也不後悔。”  “他認為我沒有必要一直跟自己的過去較勁兒,現在有了大好前途,不如就這麽遠離那些令我痛苦的東西……可我不這麽認為。”  “較勁兒?”晏存眯了眯眼,好似聽明白了什麽,反應過來,“你……”  “過去經曆的那些事令我痛苦,但也成就了現在的我,也將我永遠困在執念當中,”方語山說,“一開始我以為選擇正義這方能完成我的執念,可現實回回都打壓我,告訴我不可能,告訴我選擇正義就得放下執念,選擇執念就得玷汙正義……”  他閉了閉眼,語氣深沉,話的內容讓人有點兒雲裏霧裏:“我放不下,也不願意玷汙正義,所以我選擇了這條路。”  “?”晏存問,“你……所以你當初縱火是因為……因為和我父親想法出現分歧?他讓你放下什麽事兒,你放不下,所以動手殺人?所以你現在做這麽多事兒是因為……心中有執念?”  他腦子轉得飛快,反應過來:“所以你說的執念……”  “現實的真相還得由你去挖掘,”方語說,“繼續挖掘之下,你就會發現,這一切的一切有多麽黑暗和不堪。”  他語氣惆悵:“我和高奎良不一樣他坦白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是因為這個,我不怕這個。”  “……所以你要怎麽完成你的‘執念’?”晏存似是從方語山的語氣察覺到一絲痛苦,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僅憑縱火犯罪?僅憑利誘控製別人?憑現在接受審訊失去自由的你?”  “不,憑你,”方語山輕笑了一聲,敘述極其詳細,“書房立櫃第二排第四格,有一本紅色封皮的書,裏邊夾了個u盤,u盤裏有個三重防護的網址,密碼是封皮上的單詞……你不是想問高奎良背後那個人到底是誰麽?我告訴你。”  他語氣坦蕩:“去吧,去看看吧,看看裏邊有什麽。”  兩人都是從公安係統出來的,對於審訊程序熟悉過分,自然清楚現在外邊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有多少個監控記下了他們審訊的全過程。  “行,”晏存對於這話並沒有懷疑,點了點頭,按了下耳邊的藍牙通訊器,“江淮,去看看。”  “好,我馬上去。”單向玻璃外江淮應了一句,抓上車鑰匙,拉上慎臨快速前往方語山家。  於是審訊室內沉寂了好一會兒,等待江淮將那東西帶回來,兩人不說話坐那兒,也沒弄出什麽小動靜來。  “不是……”好半天後,方語山出聲問後邊刑警要了杯溫水,晏存這才木訥問了一句,“你……你就這麽認罪了?我、我實在不明白……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方語山接過水杯,和刑警說了句謝,反問道,“怎麽想的?”  “我的意思是……一直以來您給我們的印象都是沉穩、溫和且寬容,待人友善又不失嚴厲,當年您還在公安係統內部的時候,大家都說您是個非常值得敬重、嫉惡如仇、眼裏容不下沙子的一個人,大家都當您是榜樣……”晏存語速逐漸加快,到這兒又頓了會兒,聲音輕了點兒,“所以之前這樣的您都是假的麽?你和我說過的話都是編造的?你並沒有這麽痛恨犯罪?隻是為了讓我隨你的想法做事兒?隻是在給我‘洗腦’?那麽你……”  “不是,”方語山放下水杯,先說了點兒別的,“沒關係,我的目的達到了,隻是順序不一樣。”  “……目的?”  “我原本想的是,我讓那個人進了監獄,我讓那個人再也沒有回頭路之後,我再去自首……”方語山又改了口,“不,我會更希望你親手送我進監獄。”  “……‘那個人’?”晏存眯了眯眼,精準捕捉到關鍵詞語,隨即好似又聽懂了點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是我?你……等等,所以你當初收養我?你收養我是為了……”  “還沒明白麽?”方語山歎了口氣,“因為你是……沒有經曆過這一切的我。”  “……??”  “沒有人理解我,沒有人懂我,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所有人都當我是個瘋子,這個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方語山說,“所以我學會了模仿他人,成為他人,讓所有人相信我是個正常人。”  “可是後來我明白了,我模仿他人,可我還是沒有同類。”  “我總在想,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沒有和我一樣的人,和我一樣孤獨敏感又痛苦,和我一樣經曆過創傷,為什麽沒有人和我一樣經曆過地獄又涅重生?為什麽沒有人和我一樣看清看透這個世界,為什麽這麽多人甘願成為被世俗束縛的玩偶。”  “所以我製造了同類。”方語山語氣釋然。  “如果我的孩子還在,如果我的孩子和你一樣順利長大,他應該會理解我的吧……他跟我小時候真的很像,他應該也會成為像我一樣的人吧?”  “可是沒有如果。”  “你和我小時候也很像,一樣不會說話,一樣冷漠,一樣自閉且敏感……你本來是最應該成為我同類的人。”  “可能我認為……你是不一樣的。”  “我心裏還有一份念想,如果我小時候沒被訓練成一個冷漠又自私的機器,如果我小時候得到過尊重和愛,我也許會成長為比較肆意放縱的性格。我會成為一名好警察,會像世間所有偉大的警察一樣嫉惡如仇,我妻子孩子可能也不會經曆這樣的事兒,我可能會有一個挺好的人生。”  “我心裏有念想,”方語山語氣釋然,“所以我沒對你下手……我希望你成為沒有經曆過創傷的我,希望你代替我成為一名好警察。”  晏存怔了會兒,半天沒說出話來,切實聽到方語山這麽多年來對他的想法,還是有點兒令他難以消化。  他喉嚨發哽,細想了會兒方語山剛剛說的話,問了一句:“所以……所以你為了讓我成為‘你’,為了讓我親手將你送進監獄,你……”  “當初是我讓你那個紀燎接近你。”方語山說。  “……”晏存有點兒恍惚,“他……”  “我就是想要同歸於盡啊,”方語山說,一直以來,這幾年來,三年前的連環殺人案,五年前的地下賭場虐殺案,去年的失蹤案,販毒案……每一個每一個,都在為我的目的添磚加瓦啊。”  “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我是犯罪了,我不配當警察,所以我選擇退任,”方語山說,“我能接受進監獄的事實,我秉承了我的信仰,但我不能接受我做壞事髒了手卻還待在這個位子上汙染這個象征公平正義的職業。”  “我教導你成為一個理智的人,我沒和你培養太多感情,夠仁慈了吧?”方語山說,“我給過你暗示了吧,提過你父母親很多次了吧?是你自己不敢繼續往下查吧?”  “我沒想過全身而退,我隻想讓這麽多年的執念有個了結,”他語氣裏透出一絲冷來,“所有人都背叛我,所有人都以為我是瘋子,就當我以為你父親會是我這邊的人時,他優柔寡斷,不願意站我這邊,他甚至還要說服我我一直以來過的是什麽痛苦日子啊?他不明白,他還要背叛我。我不能容忍,我動手了,我沒想脫罪,我親手錄下自己的罪行,將刻錄光盤好好保留至今。  “我不想苟活,太難看,我做完自己想做的事兒,我會進監獄裏好好待著。”  “怎麽樣?你義父我的覺悟,不錯吧?”  作者有話要說:最後一卷,快完結了。第123章 孤鴻二  她沒有後悔的餘地。  一口氣說完這麽多深藏心底的秘密, 方語山輕呼一口氣,端起水杯喝了大半杯,情緒倒也沒太過激動。  屋內登時陷入沉寂。  主要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倆人也不知道還能說點兒什麽。  “嗯……”晏存發出了個音節, “你……黎文欣……他們……”  他話還沒說完,藍牙通訊器同時傳來江淮聲音, 說是順利將方語山家那個紅色封皮的書以及裏邊的u盤帶回來了。  於是他歎了口氣,也不再多說什麽,快步離開審訊室,給上級部門發了個申請探視黎文欣、餘越的權限,讓江淮給他們透露一下方語山受審這件事兒, 看看能不能問出點兒什麽來,自己則先回辦公室研究研究方語山說的那個三重防護的網址究竟是個什麽名堂。  他本也想問問紀燎剛才方語山說的事兒,隻不過紀燎剛巧有事請了半天假, 估計晚點兒才來局裏。  這回聽方語山一口氣說這麽多東西, 有可能是因為自我保護機製起了作用,事到如今他反倒冷靜地過了分,思緒放飛, 想到了點兒無關的事,甚至有點想問問東城分局那邊燒烤火鍋小龍蝦還有沒有戲了。  剛想到這兒, 樓羽那邊立馬給他傳來簡訊,說是抓到凶手了。  簡訊發來下一秒,樓羽立馬撥了個電話來,於是他先放下手頭的工作,想先聽聽梁嘉文案到底會是個什麽結果。  “當時我們沒什麽實質性證據, 懷疑沒法兒成立,所以沒和你們說, ”樓羽說,“凶手其實就是那個送飯的。”  “……”晏存頓了會兒,“出乎意料。”  “對啊,當時我們也隻是覺得證詞模模糊糊,稍微有點兒懷疑,”樓羽無奈,“那個送飯的也不知怎麽回事兒,有可能是瑜明審他的時候戳中了他什麽點,他有點兒良心不安,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招供了。”  “……葉瑜明這麽厲害?”晏存有點兒懷疑,“唔……這人說話可信麽?不會是真凶偷偷找來頂罪的吧?”  “哢嗒”一聲輕響,辦公室門被推開,張景澤放輕步子朝他辦公桌行來,將記下來方語山的證詞文件輕輕放在桌上。  於是他開了個揚聲器,讓張景澤將梁嘉文案內容也記下來,說不定對接下來審訊方語山有點兒用處。  他剛想到這兒,樓羽那邊立馬發出一聲輕歎:“這個也說不準……他說他是方語山那邊的人,之前他也是聽方語山命令將人從出租屋轉移到地下倉庫的。”  張景澤眸子閃了一下,坐下來抓起筆開始記。  晏存“唔”了一聲,這會兒公事公辦,直呼全名倒也沒太大心理負擔:“……真就這麽老實和你說了?不會又是什麽人找來誣陷方語山的吧?”  “這個也說不準,”樓羽說,“送飯那大叔說看梁嘉文這孩子太痛苦了,又聾又瞎還說不出話來,於心不忍,再者方語山當初給了他指示,讓他給梁嘉文一個了結,於是他完全沒有心理負擔拿麻繩將梁嘉文給勒死了。”  他想了會兒,補了句:“不過我覺得他有可能是因為知道方語山涉嫌縱火殺人案,樹倒猢猻散,主動招供說不定還能減輕點罪行吧?”  “……”晏存有點兒惆悵,“嗯……應該是吧。”  方語山在號召手下人為他賣命這件事兒上不太有創意,都是利誘的同時再抓住人把柄,不給人後悔的餘地估計那位送飯大叔原先並不願意幹這事兒,如今聽說方語山受審,他不再受到威脅,心底也釋懷,這才老老實實招供了。  “當時勒死梁嘉文那根麻繩他都沒敢扔呢,”樓羽說,“凶器現在還藏他家衣櫃裏,說是怕扔外邊被警察找到。”  “驗過了麽?”  “驗過了,上邊驗出那人的皮膚組織以及梁嘉文的血液,凶手應該是他沒錯了,”樓羽說,“至於梁嘉文身上其他傷……估計和高奎良有點兒關係,不過現在高奎良也不在了,真相也無從得知。”  “唔……行吧……”晏存思忖了會兒,“回頭也給我們發份結案報告吧,我這邊事兒還多,先處理完,晚點我再給你電話。”  樓羽應了一聲“好”。  掛斷電話,邊上張景澤放下紙筆,勝負欲不知怎麽有點兒強,小聲說了句:“不過說實話他們這偵破效率確實有點兒低了,之前咱們還給他們提供了不少線索……要不我去問問他們拿了個啥評分。”  上回顏何在縱火案其實偵破還算順利,不過打分係統判定之下,他們隻得了個a,隻是擺脫了萬年a-的命運,今年一個s都沒有拿到。  他稍微有點兒不服氣,不過見他們隊長副隊長都沒說什麽,他也沒好表現得太明顯。  其實晏存也有點兒好奇,糾結了會兒,點了點頭,說:“問。”  張景澤說了聲“好”,低頭迅速給葉瑜明發了個消息。  好一會兒後,他終於從手機裏抬起頭來,表情有點兒複雜:“葉瑜明說他們s……”  “……”晏存怔了會兒,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目瞪口呆問了句,“這怎麽可能?為什麽?理由呢??他們這頂天也就拿個a吧……”  “唔……”張景澤又給葉瑜明發了條消息去,看了會兒回複,眸子裏透出一絲絲迷茫,“他說……因為這個案件牽扯到了高奎良和方語山這倆大佬,對於近幾年連環案件偵破有裏程碑式意義,所以破格給了個s……”  “……這破打分係統東城分局開的吧?”晏存心如死灰,“就離譜,今年咱們局還有希望拿s嗎?”  張景澤發出了個音節:“呃……”  “別說了,我知道了……”晏存煩躁揉了下太陽穴,“算了,先忘了打分這事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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