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綁在滿是毒刺的荊棘之上, 從無解脫,日夜噩夢纏身。


    母親的死是他無法忘懷的噩夢,如同尖利的觸手紮根在心底,終日腐蝕著心血, 直到幹枯的那一天。


    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那個雷雨到來前的暗夜, 墨一樣濃稠的暗色中, 火把漸次亮起, 沉默地見證著所有罪惡。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 他們的麵孔陌生, 一個比一個僵硬死板, 像是由同一個模具, 白蠟澆鑄凝成。


    他們舉著火把, 團團圍著他與昏倒過去的女子, 漆黑夜空偶爾拂掠過昏鴉的叫聲,涼意浸透身體每一寸。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喃喃著古怪的咒詞, 慢慢向他們靠近。


    先天不足,隻有十歲出頭的孩子因驚懼而瞪大雙眼, 蠕動著身體後退。隨著那雙混濁的眼睛逼近, 他清楚看見那樹皮一般的皺紋。老人已經很老了,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氣。


    然後說,“吊起來。”


    一些裹著奇怪衣服的人聚集了過來,孩子眼前一黑,緊接著被蒙住口鼻的窒息感。


    雙手被麻繩緊緊地束縛,高高吊起,嘴上也被布條死死地蒙住,叫不出一點聲音。


    喧擾聲傳入耳中, 他聽不懂他們說話,卻通過場上的布置猜到,他與母親被綁到了一個隱秘的地方,他渾渾噩噩地猜測,也許這裏,即將舉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頭頂的燈 舊十胱   (jsg) 如同一輪月,幽幽地照亮四周。祭台高築,他看見那金漆的神像,莊嚴肅穆,隻有眼睛是血紅的,似某種獸類。


    他高高懸吊在空中,與神像麵對麵,手腕酸疼,他定了定神,才看清那像不止一個。


    大一點的神像盤腿而坐,右腿彎度較大,左腿曲於右腿之內,彎度較小。


    小一點的像則麵向,雙腿張開,臀部坐在那大神像的左腿之上,四臂相擁,胸脯緊緊相貼,身下是碩大的蓮花座台。


    這個時候,那些人終於用他能聽懂的話說:


    “要取血。”


    於是有人顫巍巍地沿著木梯爬上,在他的大腿上劃了一刀,疼痛使他顫抖不已,滑膩的液體流下,那人用一個透明的碗接著。


    “欲得淨土,當淨其心。隨其心淨,則樂土淨。”


    “舉行獻祭儀式,請上明妃。”


    他們口中的明妃,那是他的母親。


    他看著,她被灌下黑乎乎的藥物,然後醒來,變了一個人。無數邪惡而冰冷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逡巡,像一條條毒蛇。


    那些人中,有男子,健壯的、瘦弱的、年輕的、殘疾的。甚而還有年老的嫗。


    他們褪下了衣物,俯身到那扭動著的女子身上。


    老者喃喃念經:


    “大聖自在天,烏摩女為婦。所生有三千予:其左千五百,毗那夜邊王為第一,行諸惡事;右千五百,扇那夜迎持善天為第一,修一切善利。此扇那夜迎王,則觀音之化身也……”


    母親母親母親……


    他瘋狂地掙紮、瘋狂地滾下淚來,卻毫無用處。


    喘息,痛苦的呻.吟鑽入耳中,意味不明。


    手腕仿佛斷裂了,他感到身體被切割的痛苦。他的目中流出了淚,他的唇邊流出了血。打濕了布,血液滴下,一滴一滴,在那些蠕動的脊背上砸出血花。


    一切平靜的時候,隻有風灌入的聲音。那火把搖曳,將神像的影子投影在牆上。神像之後立著一個人,他穿著黑色的披風,如同某種巨型蝙蝠,臉龐隱匿於黑暗。


    衝那吊起來的孩童,無聲一笑。


    猶如血液從身體裏流失殆盡,徹骨的寒冷傳遍全身。


    女子被人抬著丟進破屋的時候,還沒有死。從她裂開的嘴唇中,不斷地吐出“朝蕣,朝蕣”。有聲的,無聲的。


    每喊一聲,就會流出血來。


    仍然是那溫柔的凝視,籠子裏的 舊十胱   (jsg) 孩子滿身髒汙,僵硬地轉動頭顱,仿佛不再認識她。


    他古怪地與同樣狼藉的她對視。


    她想向他爬過來,可是沒有力氣了。


    她就要死了。


    直到有人推門進來,走到她的身邊。


    她看清了那個男人。


    “是你,是你!怎麽是你,怎麽會是你啊。”她顫抖著,終於爆發出一聲哭喊。


    男人無動於衷。


    她用最後一絲氣力,抱住了他的腿:“放過他,放過他,我求你,他隻是一個孩子。”


    他恍若未聞,隻慢慢俯下身來,“既然你這麽痛苦,我來救你,好不好?”劃過她臉頰的手指,輕憐蜜愛,宛如對待情人。


    他臉色溫柔,戴著一副雪紗菱紋羅的護手,掌部兩側綴絛,篆書朱砂寫上“非有”,那雙手隔著雪白綾羅,慢慢地扼緊她的喉嚨,她的眼珠凸出,絕美而肮髒的臉龐漲紅,小腿痙攣地彈動一下,終於斷絕了所有氣息。


    孩子抓著鐵籠,指甲從根部斷裂全是血,順著欄杆流淌而下,眼睜睜地看著男人跪在女子的身上,當著他的麵,掐死了他的母親。


    他嘶啞的喊聲,卡在喉嚨之中。


    娘……


    她在最後,無聲吐出的,是“活下去”。


    “為什麽她都死了,你還活在這世上?”


    “肮髒的賤.種,你知不知道,你本不該來這世上的啊。嘖嘖,看看,你與她是多麽相像?眼睛、眉毛、鼻子、唇……簡直一模一樣。公子?不過是從一個人盡可夫的婊.子肚子裏爬出來的玩意兒。”


    他幹淨又高貴,睥睨著籠子裏的孩童,就像是看著什麽豬狗不如的東西。


    那雙潔白的護手刮過鐵鎖,發出輕微沙沙的響動,“你說,我該怎麽處置你才好呢?”


    孩子沒有回應,他呆呆地看向男子的身後。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帶著無望的掙紮與求救,和一個母親最後的脆弱的守望。


    他就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卑微怯懦地蜷縮在了一起。他的手腳縮得不能再縮,猶如裹成一團的蠶蛹。


    假裝回到了母親 舊十胱   (jsg) 身邊,臥於安全溫暖的胞.宮之中,這一切就都不複存在了。


    男人轉身離去。


    夏夜多雷雨,每當白光閃現,他便能看見她,曾經溫柔喚他“朝蕣”的唇青白僵冷,那帶著一點紺藍色的瞳仁僵滯不動。


    她赤.身裸.體地死去了,連一塊遮羞的布也沒有。


    從一開始的無助驚怖尖叫哭喊,到後來一天比一天更加地呆滯麻木,他如了那個人的願,成為一個傻子。


    看著她腐爛,看著她變形。


    他想,也許,那不是他的母親。


    那隻是其他的什麽。


    是一棵樹木?是一塊石頭?是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但絕不是靈懷夫人。


    不是那個笑起來溫柔親切的母親。


    美麗的臉上生出瘡洞,蠅蟲嗡嗡久聚不散,而他隻能軟弱地蜷縮在牢籠之中,日複一日被昏暗籠罩。有多麽黑暗,有多麽惡臭,讓他以為這一生都無法看到光明。


    虔公把他帶出來的時候,肖玨的手指已經潰爛,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僵滯遲緩,如同失卻感情的木偶。


    虔公艱難地背負著他,依照來時的記憶從坑洞裏爬出,肖玨安靜地趴在他的背上,眼珠一動不動,手腕無力垂下,血液已經幹涸。


    遠離那個屋子的時候,他忽然瘋狂地掙紮起來,從虔公的背上滾落,手腳並用地往回爬去。沙礫滾入皮膚之中,血汙留在地麵,如同一條長長的墨痕。


    他要帶她回去。


    可是還未爬出幾步,他便因數日的飲食斷絕,而脫力地趴了下來。


    口腔裏火辣辣的,湧上血腥之氣。皮膚被石塊割破卻無知無覺,嘴裏全是灰塵與泥土。


    “公子,快走!”


    虔公不顧他的掙紮,將他強硬地拽到背上,快步往密林躥去,肖玨也再沒有力氣。


    回頭望了一眼,不知何時濃煙滾滾,一場大火逐漸蔓延……所有的一切,被付之一炬。


    回到燮宮中的第二天,父君告訴他,他的兄長,世子肖淵帶兵剿匪,將那些狂徒全部屠盡。


    報了靈懷夫人的仇,掙了大功。


    兄長來探望臥病在床的他,如同往常一般拍了拍他的肩,要他節哀。


    溫潤而又仁慈,悲憫而又愛護。


    而他一口咬在他的虎口,生生撕咬下一塊肉來。


    “你敢刺殺世子?”


    肖淵的親衛將孩子掀下床來,一腳踹斷了他的肋骨。


    肖淵低眸,看著蜷縮成一團的孩子,目光逐 舊十胱   (jsg) 漸露出憐憫。回身抽出一劍,將那親衛的頭顱斬了下來。


    “公子之尊,汝也敢冒犯?”


    滿宮皆跪,而他慢條斯理擦拭著劍刃。


    燮國公夫婦聞訊趕來,見到滿地血液,大驚失色。大娘娘發現兒子的傷勢,又焦急關切道,“淵兒,你的手是……?”


    肖淵擺了擺鮮血淋漓的手,輕輕皺著眉說,“弟弟隻是受了刺.激,一時神智不清,將我錯認成了惡徒……父君切勿過分苛責。”


    燮國公臉色凝重。


    肖玨被人扶到帳中躺下,雙眼大睜,“嗬嗬”喘氣,動彈不得。


    眾人退下,燮國的大娘娘,世子的生母在踏出門外時,忽然投來一眼,輕蔑道:


    “到底是庶出,毫無教養,上不得台麵的東西。”


    直到人都走光了,肖玨抬起手腕麵無表情地咬住,濃重的血腥味透來。


    知道真相的人,隻有虔公了。


    可是虔公,是一個瞎子。


    一個瞎子的話,能作數麽?


    肖玨閉上眼睛。


    他永遠都不能原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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