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默許了?”


    都尉不語,濃黑的眉毛深深地皺在一起。


    雲意姿歎了一口氣:“我沒有怪你。我早該知道……她會這樣做。”


    “節哀。”


    “你有一句話說錯了,梁冥爍想要我死,不是因為我有威脅,”雲意姿低低說,“而是因為我該死。”


    都尉重重一震。


    雲意姿再次抬頭,赭蘇的口鼻中都是鮮血,那些人不給她清洗。


    她定然是希望自己活下去的。


    可是赭蘇啊……在這舉目無親的世間,你告訴我,我要怎麽活下去呢?


    ***


    大顯二十四年。


    雲意姿登上城垛。


    數行秋色雁邊來,滿眼蕭瑟。


    雲意姿低頭,看見鞋上繡著的覆盆子,它一簇一簇,是那樣的紅。


    一生的虛榮、繁華、傲慢都在腳下了。


    忽有亂箭齊發,尖叫在耳邊炸響,梁兵一瞬間死傷無數。她的發釵被流矢擊落,臉頰刺疼,幹燥的風卷起亂發。


    王師壓境,“顯”的旗幟獵獵飄動,卻是多麽渺小的一個點。


    她著一身素衣,從城樓一躍而下,重重跌落於黃塵泥沙。


    綻放在未來天子之前。


    ……


    曾有禪師告訴雲意姿,人在死後須臾,仍能聽得見聲音 舊十胱   (jsg) 。


    她聽見了。


    輕緩的馬蹄聲,腳步聲。


    還有冷漠喑啞的嗓音,遙遠傳來,如在天邊……


    “妖姬禍國,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禮,葬了吧。”


    好生輕蔑,好生憐憫嗬……


    3.  步生蓮(1)   不再被任何人踐踏。……


    雲意姿猛然睜眼。


    從短暫的失聰到耳邊一片嘈雜,渾身的血液好像重新開始流動,回暖。


    不算明亮的光線中,灰塵在簌簌下落。


    如果湊近,還能看見女子開合的嘴唇,發出“嗬嗬”的喘氣聲。


    她大睜著眼睛,手指痙攣,渾身動彈不能。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將什麽擱在床頭。


    雲意姿的視線緩慢掃了過去,最後一頓,停在來人的臉上。


    一股冷氣直衝頭頂,她麵色遽變。


    “你、是、誰?”


    聶青雪嚇了一跳,不敢置信這冰冷陰森的語氣,是床上臥病無力的人發出的。


    待與女子的眼神接觸,她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還能是誰?一大早的,雲娘你跟我開什麽玩笑?快起來把藥喝了。”


    雲意姿卻一直緊緊地盯著她,一錯不錯,讓聶青雪有點毛骨悚然。


    嘀咕,莫非是發燒燒傻了?


    還是,她知道那事兒了?


    一時間也沒有說話。


    重重一咬舌尖,清晰的痛感讓雲意姿明白,這不是夢。


    她並非不知道麵前的人是誰。


    恰恰相反的是,她與此人,乃是熟識——


    聶青雪,十年前與她同為周國公主媵妾,前往洛邑王宮和親,隻不過後來倆人關係決裂,她被送去梁國不久後,便傳來聶青雪死於非命的消息。


    怎麽會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


    自己明明從城樓上墜下,死亡的感覺那麽真實。難道說有人救了她,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還扮成聶青雪的樣子……雲意姿腦海裏立刻閃過無數陰謀。


    更奇怪的是,至今也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任何疼痛。


    “雲娘,你給的銀錢不夠用,後麵的藥,你自己去藥房抓吧。喏,方子就在這。我還有活,便不照看你了,公主的差事可是頭等大事,怠慢不得。”


    聶青雪將一張紙拍在桌上,回過頭,笑嘻嘻地說。


    她的神態動作,與十年前的聶青雪如出一轍,幾乎沒有一點破綻。


    雲意姿一直目送她離開,門合上的時候,才擺過腦袋,打量四周的環境。


    越看,越是僵硬,到最後臉色變得十分陰沉,隻覺幕後之人好大的手筆。


    待身體恢複了自主權,雲意姿一把掀開被子,赤腳下床,目光掠過桌上的銅鏡。


    鏡中倒影出一張憔悴的小臉,麵色蠟黃削瘦,眼睛大得過分。


    而額頭中心,那道令她耿耿於懷的紅色竟然消失不見,變得光滑細嫩。


    如同被當頭一棒。


    雲意姿一把抓住銅鏡,這是她的臉,卻年輕了十歲不止!


    雲意姿後退了幾步,突然轉身,衝到門口,深吸一口氣,將門拉開。


    動靜有點大了,一時間院子裏的視線紛紛投了過來,光線刺目,雲意姿眯了眯眼。 舊十胱   (jsg)


    一身青色宮裝的女人站在樹蔭下,正揮著鞭子,唾沫橫飛地訓人。


    看到隻穿著中衣,站在門口發呆的雲意姿,一張往下掉粉的橘子皮上,頓時寫滿了不悅:


    “喲,沒死啊?既然沒死,就別成天躺著挺屍,趕緊去做活!”說話間又甩出一鞭子,“宮裏不養閑人,一個兩個都這樣,是不是皮癢找抽?”


    被她鞭笞的,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正跪在地上,緊緊抱著雙臂,渾身是血地顫抖著,抬起頭的時候,淚眼婆娑,充滿求救的意味。


    見圍觀眾人臉色麻木,她瞳孔逐漸渙散,又很快垂下頭去,一聲不吭。


    那雙眼睛——


    雲意姿卻重重一震,伸手扶住了門框。


    原來方才聽見的嘈雜,就是女人在訓斥手底下的宮女。


    她慢慢地合上了門。


    聶青雪、女人、小女孩,圍觀的人裏也不乏熟悉的麵孔。


    一個兩個是巧合,那麽現在這個情況又該作何解釋?


    唯一能說通的,就是她沒有死,或者說——


    死而複生。


    並回到了十年前。


    大顯十四年。


    她還在王宮裏的時候。


    ***


    雲意姿坐在桌前,慢慢地梳起了頭發。


    “妖姬禍國,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禮,葬了吧。”


    那道聲音猶在耳邊,既輕蔑、又憐憫。


    桌子上躺著一方嶄新的白帕,圖案繡了一半,針法稚嫩。


    這是自己繡的帕子,上邊的花乃是十丈垂簾,雲意姿一眼就認了出來。


    桌上的紙是聶青雪留下的藥方,粗略一掃,都是普通的藥材。


    雲意姿在梁宮裏的時候,曾與一醫女交好,學了很多關於醫理的知識,知道這些藥是用於治療痢疾的。


    若她記得沒錯,前世她因初到洛邑,水土不服,嚴重的時候甚至臥床不起。


    彼時她信任聶青雪,讓她從自己手裏取走了從周國帶來的大半積蓄,這些藥都夠買一車了。


    想到後來聶青雪背叛了她,間接害她被送給了梁懷坤,度過生不如死的十年,雲意姿目光一暗,把藥方緊緊地攥在了手裏。


    既然上天給了她重活的機會,這一世,這一世她一定不會重蹈覆轍,她要活得清清白白、不再被任何人踐踏。


    ***


    穿戴好後,便要前往芳菲苑照料花木。


    出門的時候,院子裏頗為冷清,人大半都散了,隻留下那個被罰的小女孩,頂著一個海碗,跪在牆角,小聲地嗚咽。


    雲意姿想起來那個鞭打她的女人名叫官蓉璿,是這一片的總管,大家都叫她管事姑姑。


    專門管理她們這些陪嫁的媵人,還有比媵人更低一等的粗使宮女,也就是無官階的家人子。


    官蓉璿脾氣暴烈,對手下人動輒打罵。


    媵人上頭大多有人,更何況不久以後會有一場百國宴,興許誰被什麽貴人看上,就飛黃騰達了。


    宮裏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所以對媵人,她並不怎麽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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