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蛟繃了一天的神經因為這個岔而放鬆些許,聲音帶上一絲笑意,“你先說。餘大龍交待什麽沒有?”淩獵起初折著腿,腳踩在地上,這會兒已經放任長腿打直,在階梯上撂著,“說得有點兒多,我腦子亂,得捋捋。”他點了根煙,將餘大龍說的複述給季沉蛟,說的過程就像在理毛線團,說到後來,剛才在房間裏沒有想出名堂的細節似乎已經豁然開朗。“我們沒有判斷錯,這個叫‘粉麵具’的團夥,或者說組織,他們綁架人的行為在一次次升級,如果說最初隻是撒大網,做實驗,到了這次,已經有很明確的目標。餘大龍是個誘餌,他們真正想吸收的是方遠航這樣有非常大上升空間,同時又因為年輕而容易被利用的警察。”淩獵說:“餘大龍目前還比較迷糊,不太清楚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時間一長,他自然而然就會理解這段時間的遭遇,他會和‘粉麵具’產生共鳴,然後想方設法帶著方遠航加入‘遊戲’。”“另外還有薛斌,我猜,‘粉麵具’需要的是三類人,一是能夠為他們的存在提供權力保護的人,所以方遠航成為他們的目標,二是掌握某些特定技術的人,從他們利用‘浮光’來考慮的話,很可能是電腦、網絡上的人才,三是冤大頭,也就是有錢人,並且是自身有強烈負罪感的年輕人,這樣更容易接受他們的觀念,薛斌符合這個條件。”季沉蛟聽完,思索了會兒,“‘粉麵具’向餘大龍傳遞的信息是,網絡讓這個世界變得不美好?”淩獵說:“照餘大龍的描述,‘粉麵具’是把出現在網絡上的問題無限放大,然後放在線下。網絡滋生惡意,微不足道的小事在網絡上可以放大到要人死的地步。‘粉麵具’似乎是想通過這種互相攻擊的線下‘遊戲’,讓參與者意識到網絡的可怕。”“很明顯,‘粉麵具’的說教能力非常強,他們一定能影響一部分人,當他們離開‘遊戲’之後,會變得抵觸網絡,甚至影響周圍的人一起抵製網絡。”季沉蛟說:“‘遊戲’的失敗者被殺死隻是一種表象?”“不確定有沒有真的被殺死,但我覺得,很可能沒有。”淩獵後仰身體,手肘撐著地麵,“‘粉麵具’要營造類似無限流那種敗者必死的氛圍,餘大龍起初相信了,也許所有參與者都相信了。隻有這樣,求生欲才會最大限度激發他們對對手的惡意,用語言將對方攻擊到死。造謠、抹黑,當這些網絡上司空見慣的東西在線下被放大,他們才能成為活下來的勝利者。”“餘大龍被麻袋套頭時,是真的以為他的腦袋會被像瓜一樣切開,直到現在,他還覺得他能活著很不真實,可見當時害怕到了什麽程度。應該是到了離開‘遊戲’這一步,參與者才會發現自己並不會被殺死,他們會被悄悄送到陌生的鄉鎮,回到自己的生活,而留在‘遊戲’裏的人看到他們極其逼真的道具屍體。”和淩獵一樣,季沉蛟也需要一個不短的時間來消化這些線索。他站起來,在階梯上來回走動,踢著小石子,“這麽看,這個‘粉麵具’是個激進的反網絡的組織,它從吸納小部分有極端經曆的人著手,這些人之中,有的會因為恐懼、‘醒悟’、感同身受,或者別的情緒而成為他們的一員,在現實中發展新的成員,新的成員進入‘遊戲’,重複這個過程。”淩獵說:“是,把餘大龍當做樣本來分析的話,‘粉麵具’給他的印象非常神秘,非常強大,對於普通人來說,最容易想到的就是,‘粉麵具’背後有極其龐大的錢權關係網,所以就算最終沒有成為他們的新成員,大概率也不敢說出這段經曆。”“張春泉就是個例子。”季沉蛟想到那個默默走向湖水的大學生就皺起眉,“他無法從‘遊戲’的恐懼中走出來,對‘粉麵具’恐懼,在現實中找不到人傾述,而網絡已經在他的認知中成為惡毒惡意的代名詞。”淩獵說:“所以他在崩潰中結束生命。與他相反的是趙皆。嘶”季沉蛟連忙問:“怎麽了?”淩獵說:“我突然想到趙皆的動機是什麽了。”季沉蛟眉眼一頓,“趙皆……他是程序員!”“對。”淩獵說:“程序員,而且是個業務出眾的程序員,在家人眼中性格奇葩,離經叛道,是‘粉麵具’想要招攬的第二種人群。而他所在的部門,全員都是搞網絡技術的。是他們在支撐著凡飛網絡這一塊的發展。”季沉蛟背脊上竄起一股涼意,就在淩獵娓娓道來時,他想到了上次審問趙皆時,趙皆那句說得不清不楚的話,什麽有罪?趙皆想說的,是不是網絡有罪?第180章 失聲雨(16)如果網絡有罪, 那麽支撐網絡的,為網絡保駕護航的這些人包括趙皆自己是不是都有罪?橫索橋案發生後, 重案隊重點懷疑的就是趙皆, 但是從常規的思路調查,根本找不到動機。他和所有同事關係都很融洽,他為什麽要作案?即便是現在, 他已經間接承認作案,動機仍舊成謎。然而此時此刻, 令人膽寒的動機隱約出現。“我們當時一直想從趙皆的人際關係中挖掘出點東西來, 他恨某個人, 他要報複社會。”淩獵說:“但都不是, 他並沒有具體的仇視對象, 說他報複社會也太籠統。他針對的是網絡,在被‘粉麵具’影響後, 他覺得幹掉這幫發展網絡技術的人,就是毀掉網絡、毀掉犯罪的一種手段!”季沉蛟眼中燃起憤怒的火光, “‘粉麵具’和邪.教有什麽區別!”淩獵微抬起頭, 對著月亮呼出一片白氣, 眼神也嚴肅起來,“趙皆性格偏執,可能是少數, 但絕對不是個例。如果不能盡快將‘遊戲’的參與者全部控製起來,相似的悲劇還會繼續發生。”頓了頓,淩獵又道:“就算橫索橋這種極端案子不會重演, 但可能會有人像張春泉那樣精神崩潰自殺。”結束通話後, 淩獵沒有立即回招待所。戶外的寒風讓他清醒, 沸騰的思緒逐漸冷卻, 他雙手揣在衣兜裏,走在空蕩蕩的小路上,眼神更加肅然。剛才他與季沉蛟想到了最壞的可能,由“粉麵具”主導的這場“遊戲”中,會有很多人被發展成為新的成員,一部分人崩潰自殺,一部分人自詡正義報複社會。這聽上去很嚴重,它也確實嚴重。但這些都是能夠控製的。警方現在已經掌握“粉麵具”這條線,找到“粉麵具”的核心成員、徹底摧毀他們需要時間,找到所有“遊戲”參與者也需要時間。可最終都能辦到。這個組織的頭目或許因為網絡上的惡意經曆了一段非常淒慘的人生,或許目睹別人被網絡惡意所傷害,所以有了讓更多人親自體會那種痛苦的想法,有了鼓動更多人成為“粉麵具”成員的想法。他們幼稚、天真、不切實際,有種類似烏托邦的簡單。可能“粉麵具”的出現還有一個必要條件,那就是錢。最初的成員也許都不缺錢,否則整個組織運行不起來。淩獵在月色下站定,半邊麵容被籠罩在陰影中。一個更加可怕的想法出現在他腦海裏真正讓“粉麵具”出現、壯大的不止是對網絡的仇恨、龐大的財富,還有“浮光”暗網。如果沒有“浮光”暗網,他們無法彼此聯係,無法引誘餘大龍、趙皆這些參與者。錢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就像他們無法建立一個像“浮光”這樣龐大的暗網。他們似乎在尋找相關人才,但趙皆之流,就算成為“粉麵具”的一員,也隻能做一些加密、修bug之類的工作。“浮光”暗網看似隻是一個被利用的工具,但它實質上是犯罪的沃土!仇視網絡的“粉麵具”是它的一個孩子,它還有成千上萬的孩子!“浮光”進入國內,影響力正像看不見的地脈一樣飛速鋪開。淩獵仿佛看到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阿雪詭異的笑容在夜空中出現。阿雪說,當他為了複仇來到這片土地,被它的遼闊富饒深深吸引。所以阿雪說的在這裏紮根,是要讓“浮光”暗網催生的犯罪籠罩這片天地。淩獵收緊雙手,眼中映著點點寒光。在長遠的方向,必須鏟除“浮光”,但當務之急,是控製住“粉麵具”和所有參與“遊戲”的人。特警支隊接到搜山的任務,天一亮就進山了。重案隊這邊根據在各個鄉鎮找到的可疑人員信息,各自前往相應的城市,淩獵與季沉蛟匯合,餘大龍暫時由方遠航帶回夏榕市,接受心理評估。他的所有電子設備都交給了沈棲,沈棲正在加緊尋找上麵的線索。小鎮派出所,季沉蛟和淩獵坐在一起,麵前的桌上擺著電腦,視頻另一邊是黃易。“薛斌現在狀態好了些,我們問到點東西。你們還記得汪英灼嗎?”季沉蛟眼前立即出現一個高大爽朗的男生形象,“薛斌那個學長?”黃易點點頭,“對,他和薛斌念書時關係就不錯,兩人家境相似,都挺有錢的,他比薛斌先出國,去年就回來了,但沒當醫生,在做公益。盧飛翔那件事之後,薛斌一直沒從自責中走出來,留在國內,汪英灼和他、曾姝的聯係又緊密起來。”季沉蛟說:“薛斌接觸‘粉麵具’,是因為汪英灼?”“是。薛斌說,汪英灼經常開解他,說過去犯錯了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逃避。人生還很長,不要沉浸在過去,應該做些更有意義的事。”黃易歎了口氣,“是汪英灼讓薛斌知道‘粉麵具’的存在,他可能就是你們所說的那種……被發展的新成員。”季沉蛟問:“那他人呢?控製起來了嗎?”黃易說:“他失蹤了,我們隻搜到電腦。”淩獵說:“他家裏人怎麽說?”“和他不熟。”黃易說:“是不是很奇葩?汪家在我們這兒,算是特別富有的那類人了,汪英灼本來是家裏的驕傲,長得體麵,成績也好,沒有富二代的爛習性,但是出國念書之後,一下子變得不可理喻,不肯繼續學醫,也不肯幫家裏做事。”“也就是說,他不是最近才變得奇怪。”淩獵對了對手指,“說不定汪英灼不是被發展的新成員。”黃易愣了下,“他本來就是‘粉麵具’的人?”淩獵說:“很有可能,在國外更容易接觸到‘浮光’暗網。”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從汪英灼著手,也許能加快撕開“粉麵具”的麵紗。經過兩天搜索,特警支隊在鳳夏山中找到人類活動的蹤跡。那是一片較為開闊的林地,有三個山洞和臨時搭建的房屋。但人已經全部離開。看得出離開之前,有人仔細打掃過,但並不能掩飾曾有許多人聚集在這裏。越野車在山林中穿梭,樹枝刮在車窗和車身上,發出類似冰雹砸下的聲響。淩獵從車上跳下來,靴子踩在褐色的泥土和枝葉上。“遊戲”已經結束,“粉麵具”撤離,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舞台。樹林裏有被掩埋的西瓜,來年它們將成為土地裏的養分。就像在網絡世界上,被當成“瓜”的人,是人們在貧乏無聊生活中瘋狂汲取的養分。除了西瓜,其餘不該屬於這裏的東西都被帶走。西瓜仿佛是被特意留下來,表達某種諷刺。席晚勘查完每一個山洞,搖頭,“沒有大麵積血跡,應該沒有人在這裏被砍頭。那些沒能清除掉的黑紅色隻是看上去逼真的顏料。”淩獵打給方遠航,問餘大龍現在的情況。“還行,現在清醒了,願意和我說話。獵哥,有什麽事?”淩獵說:“開視頻,我想讓他確認一下地點。”很快,餘大龍出現在屏幕上,他的精神比埋在淩獵懷裏哭時好了很多,但經過攝像頭看見被困多日的山林山洞時,還是本能地縮起肩膀。淩獵問:“就是這裏?”餘大龍紅著眼圈點頭,“是!我們被關在山洞裏進行‘遊戲’,失敗者被拖出去,在外麵被處決,麵具人把他們的頭推進來讓我們切開!”說著,餘大龍自我安慰似的拍著胸口,“我知道,我知道那些都是道具,是假的!”“對,是假的。”淩獵安慰著這個小基佬,“不怕了,你身邊有航航保護你,這邊有我們抓壞人。”餘大龍扭頭看看方遠航,鼓起勇氣,“獵哥,有我能做的嗎?我想幫助你們!”淩獵想了想,似乎暫時沒有小基佬什麽事了。“沈棲如果在你手機上查到什麽線索,找你問話,你配合他就是。”“好的獵哥!”就在山林搜索進行中時,重案隊已經在九個城市找到十名“遊戲”參與者。被季沉蛟劃了重點的張兵和萬小夢也已經找到。麵對刑警,他們的反應都是驚慌不已,就連被帶到當地市局,警方保證會保護他們,他們也三緘其口,不願意說出失蹤期間的遭遇。“你們搞錯了,我不知道什麽‘粉麵具’,我隻是出去旅遊了一趟。”“那個,那個隻是戶外遊戲,沒人傷害我,我也沒有傷害任何人。”“你們到底要我說什麽呢?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有犯法!求求你們了,去找其他人吧!我隻想平靜地生活!”“‘粉麵具’犯法?不是吧,搞不懂你們到底在說什麽。”看著從各地傳回來的影像,梁問弦一口一口灌著熱茶,“他們這是完全被‘粉麵具’洗腦了吧?回來後不報警可以理解,他們害怕被報複,但是現在是我們主動找到他們,他們還是不願意提供線索。”淩獵玩著打火機,“也算是人之常情?因為我們這次行動得太迅速了,有的人還沒能理智地看待這場‘遊戲’,仍舊處在恐懼中。有的人倒是反應快,但他們已經成為‘粉麵具’的潛在成員,他們要做的就是阻礙我們調查。”“退一步說,‘粉麵具’其實並不害怕被調查,第一,他們沒有真正殺人,他們認為就算警方有朝一日查到他們身上,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頂多就是綁架,連唆使犯罪都算不上,而且搞定證人證詞的話,還可以粉飾成真正的戶外遊戲。第二,‘粉麵具’非同一般地有錢,它的骨幹很可能是一幫富有的閑人,在他們眼裏,錢可以搞定一切。”淩獵頓了頓,“這就是他們敢在‘遊戲’後隨隨便便放人的原因。至於雍輝豪和唐旗的死,那不是他們幹的,在他們的計劃裏也不存在這一環。倒是趙皆的行為是他們促成,他們可能會從橫索橋案上得到啟發。”這後果單是想一想,就讓人感到不寒而栗。如果沒能及時發現“粉麵具”,趙皆導致的慘劇必然繼續上演。梁問弦看了看手機,“季隊呢?”淩獵說:“在查道路監控。”現在在追蹤“粉麵具”上,重案隊有三個突破口,一是掌握的通訊設備,二是經過薛斌找汪英灼,三是查鳳夏山周圍的所有道路監控。“粉麵具”可以悄無聲息地從各個城市接走“遊戲”參與者,但他們最終將集中在鳳夏山,那樣的人流量,不可能每一輛車都躲過監控。排查中,共有十六輛車被鎖定,它們背後的車主、駕駛者也逐步被調查出來。季沉蛟將這份新的線索拋到趙皆麵前,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半晌,趙皆輕蔑地笑了兩聲,第一次說出“粉麵具”這三個字,“我很感謝他們,如果不是他們,我還渾渾噩噩地活著。他們讓我這無趣的人生有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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