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話卡在喉嚨裏, 淩獵看著進來的人,半天才反應過來,“隊,隊長。”明恕在蕭遇安身後冒出來,“喲,還有我。淩狗子,你現在落到我手上了。”淩獵感到時間好似倒退了很多年,回到他剛成年的時候。少年滿腔孤勇,隻為報衛之勇的救命恩情,哪怕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並非正義之事,哪怕知道搭上自己的前途去幫的是個人渣。他差一點就要毀了自己,蕭遇安就像另一個衛之勇一般出現,讓他的計劃胎死腹中。那時候他們也是這麽坐在方方正正的警室裏,蕭遇安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問他的家庭,問他真正的來處。他時而沮喪,時而狂躁,像剛從草原上被人類救出來的、生病的小野獸。時光交錯,彈指一揮,他早就不再是那個魯莽,自以為是的少年,被督察隊關起來審也心態良好,沒想到時過境遷,坐在他對麵的還是蕭遇安。哦,不止蕭遇安,還有矜貴的家養布偶。淩獵不得不承認,在看到進來的人是蕭遇安時,在他心裏硌得慌的一塊小石子突然落了下來。想也知道蕭遇安會出現,一定是重案隊、特別行動隊向各方協調爭取的結果。對這個是師父也是兄長的人,他再沒什麽可保留。“我受謝傾、沈尋所托,來協助夏榕市督察隊調查你和季沉蛟與‘浮光’、喻氏集團的關係。”蕭遇安收起麵對前手下的寬容和溫柔,一句開場白就表達了公事公辦的態度。淩獵不再像麵對許將那樣坐沒坐相,他挺直腰背,目光如炬,終於顯露出特別行動隊精英本來的模樣。明恕也收起玩笑口吻,不再一口一個“淩狗子”,肅然道:“主要提問的是我,蕭局會全程監督。”淩獵點頭,“我保證句句屬實。”明恕說:“你帶喻潛明的檢材去做親緣鑒定,季沉蛟知不知情?”“不知情。”“你為什麽要瞞著他?”“我當時心裏隻有個模糊的猜測,如果猜測成真,會有兩個影響,一是我們正在追查的案子,二是季沉蛟的身世,後者是私事。在沒有得到明確的答案之前,我不想讓他受到影響。”明恕問:“你的猜測是?”淩獵道:“二十多年前,從l國回來的喻勤已經換人,季沉蛟是真正喻勤的孩子。正規的鑒定結果你們也拿到了,喻勤和喻家沒有任何親緣關係,反倒是季沉蛟與喻潛明存在情緣關係。現在的喻勤取代了真正的喻勤。那天在榕美,她親口對我承認,她的本名叫沙曼,她整容之後以喻勤的身份回到喻家,是為了報仇。”明恕說:“詳細說說。”淩獵將沙曼對他動手之前說的那番話複述一遍,並且引出豐市懸而未決的畢江案,以及失蹤的刑警尹寒山。明恕一一記錄,“所以沙曼殺死他們的目的都是為了滅口,而當她發現你也經過鑒定觸及到她的秘密後,她決定對你動手?”淩獵點頭。明恕看著淩獵的眼睛,認真道:“現在是最關鍵的,也是你不肯告知督察隊的地方。‘浮光’出現後發生了什麽事?沙曼和她的所有殺手在爆炸之前就被殺,而你和喻夜生活了下來。按理說,‘浮光’和喻氏集團是合作關係,他們沒有理由殺死沙曼,而不動你和喻夜生。”淩獵看向蕭遇安,蕭遇安示意他不要有任何隱瞞。淩獵深呼吸,“因為我和‘浮光’有很深的淵源。”正在另一間警室看著監控的許將臉色一沉。“‘浮光’的前身是‘沉金’,而我,在六歲之前一直生活在被‘沉金’控製的村子……”這段經曆淩獵曾經向蕭遇安講述過,他的一切,在特別行動隊都是透明的。明恕說:“‘浮光’在境內的主事者‘灰孔雀’就是和你一起長大的阿雪?”“不止。”淩獵又說出柏嶺雪與尹寒山的那一段,“如果‘浮光’是在他手中死灰複燃,那麽他很可能就是這個組織的最高領袖‘黑孔雀’。‘灰孔雀’隻是他的其中一個代號。”尹寒山這一人物牽連出的,是柏嶺雪向沙曼的複仇,他很早就鎖定了沙曼,卻不打算給她一個痛快,仿佛用孔雀羽毛編織了一張充滿誘惑的網,一步一步讓沙曼自己走進來。沙曼最看重的是什麽?是向喻家複仇,擊敗這個家族的所有人,成為喻氏集團最後的主人。所以柏嶺雪要讓她得到這一切,再全部從她手中奪走。讓她曾經的孩子淩獵帶著一整個城市的警力來圍剿她,讓她察覺到淩獵的動向,設局反殺淩獵。這樣,夏榕市警界,乃至特別行動隊不會放過她,她會眼睜睜看著幻夢破碎,喻氏傾塌,等待著她的必是死刑。然而在柏嶺雪算計沙曼時,沙曼也在算計“浮光”。遊戲的發展和柏嶺雪預計的稍有差池,所以在榕美布陣的沙曼也不能留了。於是柏嶺雪在那裏,用沙曼自己的圈套殺死了沙曼及其殺手。明恕說:“你剛才說,你是柏嶺雪的‘支線任務’,但最後他沒有殺你,甚至沒有傷害你。”淩獵笑了聲,“是給了我一條生路,但怎麽算沒有傷害?明隊,蕭局,你們為什麽會從冬鄴市趕來?”明恕挑了挑眉。答案不言自明,淩獵和季沉蛟身負嫌疑,夏榕市局本身和特別行動隊都得避嫌,而淩獵不信任督察隊,隻能由他們這同級兄弟單位出麵。“‘灰孔雀’是個挑撥離間的做局高手。”淩獵說:“對一個出生入死的警察來說,對一個一直堅守在現場指揮的隊長來說,被突然帶走,像犯人一樣接受調查,難道不是至深的傷害?”他這段話當然不是說給麵前的人聽,他知道許將等人正在看監控,說完還看了攝像頭一眼。許將手指收緊,似乎在思索什麽。明恕問:“你們後來為什麽要轉移地方?”淩獵說:“這說來像我在撒謊。”“那還是要說。”“因為當時要爆炸了,而阿雪……柏嶺雪還想和我再敘敘舊。”明恕:“……”淩獵:“看,你都不相信。”明恕差一點就要說出“我相信”,但蕭遇安在他手上按了下,他立即將話咽下去,“你隻管交待,後續我們會進一步分析調查。”淩獵於是又說了在來到玉容歎歌之後的情況,“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線索。夏榕市重案隊前隊長寧協琛已經死在柏嶺雪手上。”監視器前的謝傾猝然一驚,“什麽?”淩獵交待柏嶺雪查到寧協琛和尹寒山有交集,之後易容喬裝,以言熙的身份接近寧協琛,最後被寧協琛發現而滅口的前因後果。謝傾背脊的汗水已經浸透襯衣,他飛快打開門,在走廊上奔跑,卻在淩獵的警室外停下。警室裏,也有片刻的凝滯。二十多年前沙曼取代喻勤,十七年前畢江被滅口,後來尹寒山在差一點就可以拯救柏嶺雪的時候,被沙曼滅口,柏嶺雪調查真相時殺死寧協琛,“沉金”死去,“浮光”重生,入境向一切的始作俑者複仇。這是一張跨越時間的,大得令人窒息的巨網,其中又生出無數的枝蔓迷信的喻氏集團,沙曼和喻潛明的博弈,淩獵和柏嶺雪的幼時淵源,季沉蛟來自喻家的血緣,季沉蛟與言熙短暫的師徒關係……其實淩獵和季沉蛟都不是這張網上的重點,但他們就像無辜撞入的飛蟲,難以從蛛網上掙脫。明恕看著紙上記錄的一切,抬頭再看淩獵時,竟是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蕭遇安說:“‘浮光’現在已經消失無蹤,很可能已從夏榕市撤出。以你對柏嶺雪的認知,他後續會有什麽行動?”淩獵露出“終於輪到這個問題”的笑容,“‘浮光’隻是避一時的風頭,他們肯定還有大動作。”“嗯?”“‘浮光’的生意以前一直在境外,柏嶺雪入境的初衷是查清尹寒山失蹤的真相,然後複仇。但在這個過程中,他看到這裏的欣欣向榮,與他掌控的那些地方天差地別,所以他想要將業務轉移過來。”“而且尹寒山曾經對他說,有朝一日,希望他能夠堂堂正正地在這片土地上行走。我猜,那時就有一顆種子落下,他向往這裏,就算不能堂堂正正,他也想回來。”蕭遇安說:“‘雪童’?”淩獵道:“也許不止,以‘浮光’的體量來說,‘雪童’這種致.幻.劑買賣不夠有吸引力。”蕭遇安說:“你忽略了我們巨大的人口基數。”淩獵怔了下,點頭,“但我還是覺得,‘雪童’可能隻是他下一步的一個工具。”第一輪問詢基本結束,明恕在攝像頭拍不到的角度衝淩獵眨眨眼,以示不要著急,哥哥和你在一起。淩獵:“……”區區家養布偶。和淩獵相比,季沉蛟的問詢工作簡單很多,督察隊對他的懷疑本來也不深,他隻需要解釋清楚和喻家、和淩獵的關係。明恕:“季隊,又見麵了。”季沉蛟的反應和淩獵差不多,都對來的是蕭遇安和明恕感到吃驚。“明隊,蕭局,你們……”明恕說:“我們來協助督察隊工作。”這不是私底下敘舊的場合,季沉蛟很快捋清邏輯,回答明恕的問題。在被問到淩獵在行動之前是否知會過他,或者有無暗示時,他眼中浮現出一抹難色。幾秒後,他搖搖頭,聲音有些沙啞,“沒有,我是在得知他和喻勤都失蹤後,回家發現兩份鑒定結果,才推斷出他想要幹什麽。”問詢並沒有持續太久,收工後攝像頭關閉,蕭遇安和明恕即將離開時,季沉蛟忽然說:“蕭局。”蕭遇安停下腳步,轉身,“季隊,有什麽事?”“以前……”季沉蛟問得有些吃力,“以前淩獵做你的隊員時,也經常不顧安危嗎?”蕭遇安讓明恕把打開的門重新關上,回到桌邊,“他是特別行動隊的一員,每一次任務都有可能回不來。”季沉蛟皺緊眉。“雖然聽上去很殘酷,但這就是他在過去的十年裏麵對的現實。”蕭遇安道:“季隊,其實你也和他一樣,隻是相對特別行動隊來說,地方刑警麵臨的危險要稍微小一點。”“淩獵是一頭獨狼,我給他行動的自由,不是因為我不在意他的安危,我的每一個隊員,我都希望他們能夠平安歸來。”蕭遇安此時顯得比做問詢時溫柔許多,更有一種烈火中練就出的平和與從容。“以前他經常遇到根本無法向我請示報備的情況,他習慣了那樣的生活。現在他找到一個家,但他骨子裏還是那頭野慣了的獨狼。他獨自行動,不是不在乎身邊的人,是他還不習慣。”說著,蕭遇安笑了笑,“我剛才看他好像有點後悔了。等這件事解決,說不定他會主動來哄你。”“哄”這個字太有溫度,季沉蛟忽然激靈了一下。而蕭遇安已經換上之前做問詢時的麵容,“我和明隊這次過來,身份隻是協助督察隊,查清楚你和淩獵沒問題,我們的任務就達成了。倒是季隊你、淩獵、謝隊,還有你們重案隊,將來的任務比現在還重,‘浮光’是塊硬骨頭。”季沉蛟聽出蕭遇安是在給他打氣,振作起來,“蕭局,我明白。”就在淩獵和季沉蛟被調查的同時,夏榕市局針對喻氏集團和“浮光”的偵查也在繼續。玉容歎歌作為“浮光”的據點之一,此時已經人去樓空,喻潛明否認為“浮光”提供棲息之所,推給喻勤,事實是不是這樣,已經死無對證。查喻氏集團牽扯的關係網太大,甚至還包括在海外的投資,謝傾親自審喻潛明,把喻勤的鑒定結果擺在他麵前。他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打擊擊中,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她不是喻勤?那她是誰?喻勤到哪裏去了?”謝傾說:“你不是早就知道現在的喻勤不是你的親人?”“我不知道!她和喻勤長得一模一樣!”這也是一筆爛賬,除非查到喻潛明給喻勤做鑒定的記錄。但就算做過,也肯定是在國外,基本不可能找到證據。謝傾又問及當年喻勤出國的事,喻潛明掉下悔恨的眼淚,說讓喻勤去l國是因為家族要在那邊做投資,能夠提前培養喻勤,沒想到喻勤生下孩子,更沒想到親生妹妹可能早就遇害了。關於喻氏集團和“浮光”的往來,喻潛明倒是交待得清清楚楚,攬下所有罪行。“這老頭太狡猾。”謝傾和蕭遇安碰麵,寒暄了兩句,又道:“他馬上就要死了,判什麽刑都沒用。喻氏集團被處罰,未來發展受製約,但重點項目、基本盤都不會受影響,還擺脫了‘浮光’和喻勤,說他是贏家都不過分。”蕭遇安是來溝通調查細節的,他這邊的判斷是淩獵和季沉蛟交待的內容和督察隊掌握的線索基本一致,沒有證據證明他們與“浮光”和喻氏集團有勾結。淩獵的情況比季沉蛟更複雜,但考慮到淩獵是特別行動隊的成員,其身份和經曆本來就有一定保密性,綜合而言,可以解除限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匣[刑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初禾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初禾二並收藏心匣[刑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