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獵彎起眼,“所以需要你一起查啊,你最嚴謹。”季沉蛟抬頭,看見淩獵那雙笑眼,不由得也勾了勾唇,輕哼一聲。警方已經獲取的信息是,劉學林四十三歲,豐市隔壁嶽市人,離異,有個女兒跟前妻生活,五六年前被老鄉領著幹起“金無常”,因為搶生意打架、騷擾病人家屬,兩次被治安拘留,有案底,沒有前往豐安縣的記錄。季沉蛟說:“如果這人確實是凶手,動機應該與搶生意有關,牟典培隻是恰好是豐安縣案的嫌疑人之一。”“那他不是凶手呢?”淩獵說:“你假設,我也來假設,劉學林不是凶手,被凶手嫁禍。”季沉蛟頓了下,“可拋屍的就是他。有人逼迫他拋屍?他隻是個工具人?現在失蹤……”“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淩獵在季沉蛟背後轉圈,“本來拋屍在殯儀館那種很快就會被發現的地方就很不正常,你真想毀屍滅跡,都到殯儀館了,為什麽不再進一步,想辦法火化掉?這不是藏屍也不是拋屍,是故意用屍體來引起轟動。”“一個簡單的生意糾紛,會發展到這種地步嗎?”淩獵雙手在季沉蛟肩上拍拍,“我覺得不會。再倒回來,他就是這個拋屍者,但他丟下車失蹤。可能一,他這個工具被人用完即拋,滅口了。可能二,他自己跑了。”季沉蛟說:“其實不管是他殺了人,還是他被利用拋屍,自己跑掉都不符合邏輯。他有更好的選擇。”淩獵:“所以這案子牽扯到的估計不少。走。”季沉蛟:“去哪?”“黃隊他們正在找劉學林,沒找到人之前,劉學林還是最大的嫌疑人。”淩獵說:“我想先去見見沈維。”已經過了飯點,老沈盒飯外的壩子上還是坐著不少人,都是照顧病人照顧得筋疲力盡的家屬,無法在餐點準時吃飯,忙完了才草草填個肚子。沈維讓徒弟去裏屋休息,自己又炒了一大盆韭菜雞蛋。季沉蛟和淩獵沒吃午飯,各自要了一份十五塊錢的盒飯。付款語音響過後,沈維遞給淩獵兩個空飯盒,示意自己想吃什麽舀什麽。第二次來吃飯,心境完全不同,上回季沉蛟還忙著跟淩獵計較多夾一筷子菜,現在兩人都沒說話,各自觀察。沈維看上去比實際年紀蒼老,穿著一件老頭背心,圍著買食用油送的圍裙,有些禿頂,全身上下不超過一百塊錢。他跟客人們說話時語氣算得上溫和,但臉上沒有笑意。不是那種冷著臉不願意笑,是經曆了太多風雨,笑容對他來說太過奢侈。暫時沒有人來買飯了,沈維拿了張矮凳,坐在店門邊,開始抽煙。他看向馬路上的車水馬龍,看向馬路對麵的市三院,視線悲憫悵然,和他目光相接的一刻,淩獵看出一絲轉瞬消融的壯誌未酬。這個對視讓沈維愣了下,很快抽完剩下的煙,往店裏走去。季沉蛟已經吃完了,來到沈維麵前,出示證件。沈維驚訝地睜大眼,“你們要重查我哥的案子?”淩獵往店鋪的方向看了一眼,沒跟上去,繼續若無其事地扒飯,吃完菜還走到餐車邊,舀了一大勺蒸蛋。店鋪挨著馬路,外麵噪音太大,淩獵聽不清季沉蛟和沈維在說什麽,好似也不在意,悠閑地回到餐桌邊吃蒸蛋。這時,沈維那個個頭很高皮膚黝黑的徒弟出來了,拿著掃把簸箕,清理餐桌下的垃圾。淩獵視線落在他臉上,他沒注意到有人在看自己,掃完一張桌,又向另一張桌走去。淩獵還特意回頭看他的背影。這人和這攤子格格不入這是淩獵對他的第一印象。淩獵自己就當過小販,普通小販該有什麽眼神,他一看就明白。但這黑大個雖然也是一副勞苦群眾的模樣,卻有一絲飄在高處的冷漠。但淩獵也說不出原因,隻覺得這人也許不該隻是一個盒飯攤子上的夥計。夥計打掃完清潔,回店裏去。淩獵也吃完最後一口蒸蛋,跟著他往店裏走。他中途停下,側身看向淩獵,淩獵滿臉無辜,他皺皺眉,繼續往裏走。店裏,沈維的眼睛已經紅了,淩獵和夥計都聽見他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謝謝你們,這十七年,我沒有一天放下我哥的案子,我以為警察已經不管了,沒想到……”夥計臉色忽然一僵,開口道:“師父!”淩獵這才發現,夥計的嗓音很滄桑,像是喉嚨受過傷。沈維被這一聲打斷,看向夥計和淩獵的目光有些茫然。季沉蛟介紹說:“這位是我同事,我們一起調查譚法濱的案子。”沈維反應片刻,急忙拉過夥計,也跟著介紹,“這是在我店裏打工的小盧,是個醫學生,將來說不定還能去對麵工作呢!”小盧麵無表情,去牆邊的桶裏舀來兩碗用冰塊鎮著的綠豆湯,放在季沉蛟和淩獵麵前。季沉蛟和淩獵對視一眼,都看出他想要阻止沈維繼續說。但這就有趣了,一個來打工的夥計,怎麽想要插手老板家裏的案子?而且這案子發生在十七年前,當時他還隻是個小孩吧?放綠豆湯這個岔一打,氣氛一下就變了,沈維止住話頭,“天氣熱,先喝點綠豆湯吧,解解暑。”季沉蛟沒動碗,覺得沈維這一下子的轉變不正常。剛才他給沈維說完警方重啟調查的決心,沈維非常激動,那從眼裏迸發出來的光絕不是作假。沈維強調自己查了很多年,似乎是要給他遞線索。那為什麽小盧一打岔,他就停下了?因為他在激動之下忘了,有些話不能對警方說?沈維在豐安縣人們眼中,是個堅持追凶的忠義之人,但早前季沉蛟與淩獵分析案子時,已經將他撥到有嫌疑的人這一邊。現在他的舉動更加讓季沉蛟懷疑,他所謂的追凶隻是一個表象。淩獵很不客氣地喝完綠豆湯,見季沉蛟沒喝,戳戳,“你不喝?”季沉蛟:“我不渴。”淩獵像是就等著他這句話,拿過碗,“那我喝了。”喝完抹抹嘴,衝沈維笑道:“老沈,好喝。”季沉蛟眼皮跳了下,心想你倒是會套近乎,這麽快就“老沈”上了。沈維憨厚地牽了牽唇角,像是要笑,卻隻是擠出苦澀。小盧從廚房搬出盆子,坐在另一張桌子上掰豆角。牆上的搖頭扇呼呼送風,他沉默得就像一座雕塑,隻有雙手機械地動著,將撥開的豆子扔進不鏽鋼盆,發出悶悶的撞響。但每個人都感覺到了,他的存在無聲勝有聲,就像給與沈維的某種暗示和提醒。季沉蛟收回視線,問:“剛才你說,這些年都查到了什麽?”沈維張張嘴,顯然猶豫了,他摸下後腦,“我啊,就瞎查,警察都找不到凶手,我哪兒找得到。”被問話的人在逃避,這時繼續問毫無益處,季沉蛟今天本也隻是來接觸接觸沈維,索性換個話題,“我們去豐安縣走訪過,周哥王姨都記得你。我看豐安縣現在也發展得挺好的,怎麽想到來市裏生活?”話題改變之後,沈維明顯放鬆許多,擦擦臉上的汗,“我在縣裏待不下去。”季沉蛟:“為什麽?流言蜚語?”沈維搖搖頭,“那倒不是。我哥是個好人,為豐安縣做過很多貢獻,他走了,社區、鄰居看在他的麵子上對我也很照顧。但是我……”沈維的拳頭漸漸握緊,“我受不了那種照顧,也聽不得所有人都在我耳邊說我哥好,可惜了。那是我哥,我當然知道他是最好的人。我留在縣裏,無時不刻不得接受他們可憐我的目光,聽他們提到我哥。”沈維的悲痛是真切的,季沉蛟感受得到,也能理解這種心情。沈維長歎一聲,“觸景傷情吧,不如離開。而且我以前還是個醫學生。”季沉蛟說:“我知道。”沈維怔住,旋即苦澀地點頭,“嗯,警察們早就把我的經曆調查清楚了,都寫在那什麽卷子上吧?”季沉蛟默認。“是我哥供我讀書,他說我是個大學生,了不起,能讀就一直讀下去,家裏有他撐著。”沈維眼神變得很遠,回憶起二十出頭的光景。他從小爹不疼娘不愛,在被譚家收養之前,幾乎沒體會過家的溫暖。來到譚家之後,他知道自己是外來的,所以做事說話特別小心,搶著幹活,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不是玩也不是做作業,是去廚房洗菜,生怕主人家覺得自己是個累贅,養著養著又把他丟出家門。但大哥卻把他從廚房拎出來,把台燈的光開到最亮,讓他好好寫作業,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寫作業。”他很窘迫,卻詞不達意,憋得臉通紅。大哥揉揉他的腦袋,“當弟弟的不用操心家計,寫完作業來吃飯。”即便大哥說不必幹活,但他也不敢敞開了玩。別人課間浪費時間時,他在寫作業,為了提高效率,經常去問老師。回家後隻用很少的時間就能完成作業,然後要麽做家務,要麽給大哥打下手。燈光下,大哥專注地製作著紙房子。作坊裏全是花圈、紙人,本是很滲人的場景,沈維卻從來沒有害怕的感覺。大哥在的地方,就是安全的地方。他總是待到很晚,接連打哈欠,大哥趕他去睡覺,他才離開。因為對時間抓得很緊,腦子也確實聰明,他高中的成績就沒有掉下過全年級前三。考不雨吸隊。考大學,他很猶豫,一方麵他還是很向往大學生活,但另一方麵,他知道大哥需要幫手。他吃譚家的飯長大,也該成為白事手藝人。他把想法告訴大哥,大哥狠狠凶了他一頓,“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該有自己的打算,咱們家的孩子不是非得成為手藝人,我繼承,是因為我喜歡。你呢?你喜歡什麽?”他答不上來。做花圈紙人?他不喜歡,那隻是他給自己劃定的責任。大哥讓他好好想想,高考一定要參加,至於讀什麽學校,他自己決定。他從小就聽大哥的話,大哥說考慮誌願,他就當真認真考慮了,他想學醫,救死扶傷。說出這個願望時,他低著頭,聲音很小。學醫戰線長,花的錢也多,誰都說醫科生辛苦,不可能照顧家裏。他覺得對不起大哥的養育之恩。但大哥卻笑得爽朗又自豪,誇他有出息。“那咱就學醫!八年?十八年哥都供你讀!”他考上醫學院,大哥像每一個得意的家長,請熟人們吃飯,暑假結束,風風光光地把他送上火車。上大學之後,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有一年回家,居然發現不滿三十的大哥居然有了幾根白頭發。大哥的生意已經徹底做起來,錢對譚家來說早就不是需要考慮的事,大哥想帶著全縣富起來,還想傳播殯葬鬼神文化。大哥是他見過的最有理想的人,生命就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永不疲倦,永不熄滅,永不落幕。他剛打起的退堂鼓也因為大哥而“偃旗息鼓”了,他想成為像大哥一樣活得精彩的人。那年回到學校,他拚命苦讀,暑假沒有回家,被導師介紹到一所不錯的醫院實習。而噩耗就是在這個旺盛燃燒的夏天傳來。他沒有大哥了,也沒有見上大哥最後一麵。“我當年和警察一起查案子,他們都認識我,衛哥是個好警察,可就連他也抓不到凶手,他說這案子就查不明白……”沈維搖搖頭,“專案組撤走之後,衛哥還堅持查,我倆還一起喝過酒。”聽到衛之勇,淩獵的神情靜下來,季沉蛟朝他看一眼,放在桌底下的手在他手背拍了拍。“為了查案子,我的學業也荒廢了,學醫難啊,考上就很不容易,我讀了六年,眼看就要畢業了,最後功虧一簣。”沈維繼續說:“衛哥勸我回學校,案子有他們警察來查。我不相信很多警察,但我相信衛哥。我也不是不想回學校,是出了這麽大的事,又耽誤了好幾年,我的學籍已經續不上了。我不可能成為醫生了。”這句話裏的苦,就像釀了多年釀壞的酒。第91章 白事(05)沈維挺了庭腰背, 接著說:“我來到豐市後,開始在這附近擺遊攤, 騎著三輪車賣炒飯, 顧客全是病人家屬。怎麽說,我不想讓我哥失望。他是個為了理想能一頭紮進去的人,他對我的期望也是如此要做什麽, 就要堅持到底。我想當醫生,救死扶傷, 這願望這輩子也實現不了了, 那就做點和病人有關的事吧, 賣點飯菜, 也算是彌補一下我的遺憾。”淩獵說:“重查舊案有很多阻礙, 比如現場沒有了,很多證人找不到。所以需要你盡可能多的為我們提供幫助。”沈維點頭, “我能做什麽?”之前季沉蛟問過沈維這些年查到了什麽,沈維不知為何沒有作答。這次淩獵巧妙地換了種問法, “站在被害人家屬的角度, 不考慮證據和理性, 你覺得哪些人最有可能作案?”沈維再次露出局促的神情,“這……”淩獵:“你盡管提出想法,找證據的事交給我們去做。”沈維沉默, 似乎正在掙紮,而另一張桌子,小盧剝完一盆豆角, 端著去後廚, 起身時長條凳和地麵摩擦, 發出嘎吱聲響。季沉蛟視線立即轉向他, 而他沒有往這邊看一眼,徑直走入後廚。“這個,我真沒什麽想法。”沈維不與季沉蛟和淩獵對視,右手翻動了一下桌上的打火機,“衛哥他們追蹤了很多人,但都排除了嫌疑。”這時,小盧又掀開掛簾出來了,端的是一盆紅辣椒。他從牆邊挪出一個沉重的大石缽,紅辣椒丟進去,掄起木錘就開始舂。“咚咚咚”沉悶而有節奏的聲音響徹這間狹窄的店鋪。沈維尷尬地說:“不好意思,我們用的辣椒沒了。”淩獵說:“噢還有一個問題,聽縣裏人說,你是和一位叫陳香裏的女士一起到市區討生活?”“啊,香裏姐。”沈維頓了頓,“我們現在經常見麵,她在三院當護工,但我們不是一起來的,我早一點。”“她本來會成為你嫂子?”沈維張張嘴,“她……我現在還是把她當嫂子看待。她和我哥……可惜了。”“這麽多年,她一直沒有再找個人過日子嗎?”沈維的態度頭一次變得強硬,“你們沒有經曆過那種痛苦,經曆過就知道,已經沒有力氣再去追求所謂的幸福了。”舂辣椒的聲音就像喪鍾一般回蕩。“阿嚏”淩獵被空氣中飄浮的辣椒味激得打了個噴嚏,頓時眼中泛起淚花。季沉蛟一看他的眼睛,立即拿出濕巾,“過敏?”淩獵接過,捂住眼睛,又接連打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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