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獵的眼睛深得像黑夜下起風的海。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季沉蛟覺得自己掉進了那片海裏。他說:“阿豆?”阿豆,一個久遠到淩獵幾乎不會想起的名字。他有過很多名字,阿豆是第一個,沒有姓,也不算名,僅僅因為他個子太小,像個豆丁,所以姐姐給他起了這個名字。後來他一直向北走,來到“小少爺”說的鈴蘭香福利院,和藹的院長問他叫什麽名字,他想不出別的,於是說:“我叫阿豆。”福利院的孩子都姓夏,於是他也有了姓,夏小豆。隻是這個姓名並沒有陪伴他太久。剛才,在季沉蛟叫他“阿豆”之前,講述福利院和麥當勞的時候,他的心跳已經開始加快。聽見那一聲“阿豆”,他的胸口猝然一窒,仿佛心髒都被一雙小小的手捧起。他和“小少爺”分享雞翅的事,季沉蛟為什麽知道?答案顯而易見季沉蛟就是救過他命的“小少爺”。淩獵抬起手,手指在季沉蛟眉眼、鼻梁、嘴唇上劃過,像是在描摹記憶中的那張臉。季沉蛟竟然安靜地坐著,縱容他的侵犯。他忽然彎起唇角,不可思議地笑了笑。眼前凶巴巴的小蛇,居然就是“小少爺”。可他真的沒有想到,那個雍容華貴的“小少爺”居然當了刑偵隊長。季沉蛟心緒沸騰,像是提問,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你真是阿豆?”淩獵端詳著季沉蛟的五官,在知道答案的前提下,終於找出一絲“小少爺”的樣子,“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的名字。”季沉蛟想起淩獵以前說到被一盒雞翅所救時說的“小少爺”,微挑起眉,也道:“我也沒說過我是小少爺。”淩獵一下笑出來,“可你那時穿著那麽幹淨漂亮的衣服,頭發也理得整整齊齊,小臉白白淨淨,不是小少爺是什麽?”說完,淩獵自己也反應了過來。他始終認為給他雞翅的是富人家的小少爺,隻是因為他在麥當勞外麵徘徊過太多次,沒有小孩給過他雞翅,他快要餓死了時,季沉蛟穿著養父母剛買的衣服向他跑來,像個幹淨的天使。在那以前,他沒有見過比季沉蛟還好看的男孩兒,也沒有被不由分說塞來滿滿一懷食物和善意。之於他,季沉蛟就是善良、完美、富有的小少爺。這個認知在經年累月中越來越深刻,以至於他早就相信,給他雞翅的就是小少爺,他不知道小少爺的名字。“小少爺”三個字就成了小少爺的名字。淩獵忽然覺得很好笑,笑得歪倒在沙發上,長發覆蓋住眉眼,上挑的眼尾流出閃爍的光。季沉蛟並不存在的醉意一下子被掃空,胸中卻有一股陌生的鼓噪。淩獵不小心蹬到了他的腿上,他拍拍淩獵,裝作淡定,“你蹬到我了。”淩獵扭了半天,終於坐好,“小少爺長大了就不可愛了。”“……”“小少爺,你還沒說怎麽知道我叫阿豆。我去福利院的時候你已經不在夏榕市了吧?”季沉蛟有種秘密被漸漸撕開的尷尬,他不想讓淩獵知道當他成為這座城市的守護者之後,曾經去福利院打聽過。淩獵湊近,“你打聽過吧?”季沉蛟立即推他的臉,反問:“你還真走到福利院去了?”淩獵直白地說:“因為那是你說的啊。你說一直往北走,就能找到一個有吃有住的地方。”季沉蛟不說話了。“你是唯一一個分給我食物的人,所以我相信你。”季沉蛟一時五味雜陳,心裏有些說不出的酸脹。給淩獵食物隻是因為他實在不喜歡雞翅漢堡,養父母點得太多,吃不完的話就浪費掉了,他不想在即將來到新的家庭時,給對方留下浪費食物的不好印象。淩獵隻是恰好在那時出現而已。他小心翼翼討好養父母的舉動,對淩獵來說卻是救命。淩獵因此記了他那麽多年,“相信”二字突然變得很沉很沉,壓在他的呼吸上。淩獵說:“其實你是亂說的吧,你都沒有走過那條路,根本不知道福利院和麥當勞有多遠。”季沉蛟下意識反駁:“我沒亂說!”淩獵眯著眼,像隻狐狸,“那你也相信,我能走到那裏,好好地活下去。”四目相接。季沉蛟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是,我相信。直到工作後再次站在福利院所在的那條街,他才對兩地的距離有了具體的概念,他才用成年人的理性和冷漠去判斷:那個小孩不可能真的走到這裏來。但現實給了童年時的他一個巨大的彩蛋,小孩不僅聽他的話,走到了福利院,時隔二十年,還神奇地走到了他麵前。眼前的青年早就和那個骨瘦如柴的髒小孩不一樣了,成天頂著一張招人的臉,四處討嫌,一句話能把人氣個半死,上回吃了他的雞翅,沒個謝,還要拿話來噎他。但他分明又看到了那個狼吞虎咽的小孩。為什麽沒有早點發現呢?季沉蛟忽然警惕,這難道是夢嗎?他發燒燒糊塗了,又吃多了藥?院長說阿豆在來到福利院後不久就失蹤了,來得奇妙,去得悄無聲息。他凝視著淩獵,問:“後來呢?你到哪兒去了?”淩獵眸底的光沉下來,看向桌上喝空的酒杯,好一會兒才說:“我又去流浪了。”季沉蛟搖頭,這話就像是哄小孩。他還想問更多,但病氣讓他頭痛欲裂。“又得吃藥了。”淩獵監督季沉蛟吃下,掖了掖被角。季沉蛟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尾因為發燒有些紅。淩獵彎腰,手背在季沉蛟額頭上試試溫度,“季隊長,你一生病就變成小孩嗎?”“……”“快把二筒關掉。”季沉蛟不想睡,但架不住疲憊和藥效。看病時醫生就說,他這發燒和感冒看似來得突然,其實是因為他這段時間扛著巨大的壓力工作,沒休息好導致的,淋雨隻是一個導火索而已。淩獵的手心覆蓋在他的眼瞼上,遮住一切亮光。他嗅到淩獵指尖紅酒與蘋果的味道,清香的,醉人的。“淩獵。”快要睡著時,他又出聲,“你為什麽會來夏榕市?”這次淩獵回答了,“哪裏都能生存,但別的城市隻是城市,這裏有一段念想。”作者有話要說:是獵獵唯一的念想了qaq第73章 親疏(23)季沉蛟迷糊地點點頭, 終於睡了過去。淩獵無聲地關上門,來到客廳的陽台, 將玻璃滑門也關上了。城市在夜色裏綻放另一種生命, 燈光就像琴弦,在夜風中奏著縹緲的夜曲。淩獵閉眼吹風,雙手撐在欄杆上, 須臾,低頭笑出聲來。命運確實是個有趣的小家夥。喝下的紅酒並沒有多少酒精, 煮的過程已經揮發得差不多了, 跟果汁沒太大區別。淩獵等到情緒中的喧囂褪去, 點起一根煙, 撥出一個電話。沈尋很快接起, “難得,主動給我打電話。”淩獵抖掉煙灰, “康萬濱案已經查清楚了。不久你就能在內網中調閱偵查資料。”“你的判斷呢?”“和其他企業家案沒關係,他是凶手複仇的工具。”沈尋沉默了會兒, “如果隻是告知這一點, 你不會專門打電話來。”淩獵笑了聲, 切入正題,“康萬濱案是和企業家案無關,但調查途中, 我們找到一條線索,境外的‘浮光’暗網。兩名嫌疑人都用了‘浮光’,其中一名嫌疑人背後還很可能有某個推手, 我不確定那個推手是不是也和‘浮光’有關。假如‘浮光’不是僅僅充當交易、傳送視頻的工具, 那就說明它可能會有更多動作。”沈尋消化掉信息, “多謝。”緊接著又笑了笑, “幹得不錯。”淩獵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什麽,連忙道:“我在夏榕市還有事。”“哦?”“反正都是幫刑警幹活,也不分在哪裏,對吧?”沈尋歎了口氣,“行。”季沉蛟睡到上午十點多才醒,燒已經退了,身體也很輕鬆。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這種飽覺,醒來還覺得有些不真實,和淩獵說的話像是做夢。直到看到手機裏淩獵發來的消息:夏誠實小少爺,早午飯在桌上,自己熱一下,藥別忘。“……”季沉蛟用冷水洗臉,冰涼的觸覺衝擊著神經。原來不是夢,阿豆真的是淩獵。他與他的這位“嫌疑人”房客,居然還有這樣的童年經曆。下午,季沉蛟就回到重案隊了。梁問弦像個操心的老父親,問了他好幾次還難不難受,聽見他咳嗽就投來擔心的目光,搞得他想打噴嚏也隻能忍著,憋壞了。沈棲現在有兩項任務,一是追蹤徐嘉嘉,二是查“浮光”。後者可以暫緩,而前者進行得也很艱難。可以確定的是,徐嘉嘉沒有使用過網絡支付,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裏時背著一個看起來並未裝太多東西的黑色雙肩包,在東城區一個路口等紅綠燈。兩天之後,席晚從黎雲市傳回消息在季諾城供述的埋屍地點找到了白骨,經初步勘察,自從埋下後,就沒有被轉移過。要確認白骨是不是徐銀月,得對白骨進行dna提取,並和徐嘉嘉留在租房裏的dna檢材做比對。重案隊公開了發現白骨的消息,寄希望於徐嘉嘉看到後會出現。但是他仍舊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蹤跡全無。重案隊在下班前開了個會,接下來的任務仍然是圍繞徐嘉嘉做偵查。季沉蛟最後一個走,回家路上經過社區菜市場,忽然想到淩獵。他的感冒已經好了,但感冒那天和淩獵說開的事就像感冒的餘韻,他們之間有什麽東西改變了。一想到淩獵就是那個瘦瘦小小的阿豆,他就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看待淩獵,明明因為小時候的這段際遇拉近了距離,但相處起來,距離卻好像更遠了些。他原本經常嗆淩獵,還熱衷看淩獵倒黴吃癟,從中汲取快樂,他那點從小控製得很好的惡劣,似乎在淩獵麵前就不用掩飾。但現在他跟淩獵說話之前都會思考一下,刺人的話暫且收一收。今天淩獵沒來市局,不知道幹嘛去了。說起來淩獵也算半個重案隊的成員,但重案隊的紀律約束不了淩獵,人一開口就是“我又沒工資”,氣人得很。季沉蛟在菜市場門口站了會兒,想起還沒吃晚飯。沒淩獵之前,他的晚飯幾乎都是減脂營養餐,現在想著那些白水煮菜簡直沒一丁點胃口,去菜市場裏逛了一圈,出來時手裏就提著一口袋花蛤和帶子。他不會弄,但家裏有人會。他也沒有吃白食,買的是兩人份還多,夠淩獵吃大頭。回到家,淩獵居然不在。季沉蛟有種興致勃勃赴宴,大廚卻休假了的挫敗感。他拿出手機,找到淩獵的對話框,打了一行字又刪掉。叫人回來做飯這種事,好像過分了點。算了。季沉蛟把花蛤和帶子稀裏嘩啦倒進不鏽鋼盆裏,按照網上的方子泡鹽水,讓它們把沙子給吐出來。倒了好幾盆水,沙子似乎終於吐幹淨了,到可以炒的一步,季沉蛟卻停手了。也不是不能炒,大油大火,用蔥蒜一嗆,隻要大著膽子放作料,怎麽都不會太難吃。但季沉蛟就是不想進行這一步,寧可餓著也要等淩獵回來,不然這一盆花蛤帶子就算是白活了。九點多,門鎖傳來轉動的聲響,狗一樣攤在沙發上的季沉蛟飛快坐起來以前他很少這樣攤著,累了去床上睡,不累要麽工作要麽看點什麽充電,也就是和淩獵長時間共處一個屋簷下,被淩獵那沒骨頭的狗姿勢傳染了。淩獵哼著歌進屋,從玄關探出半個身子,“夏誠實,晚上好。”季沉蛟:“……”也是從那個坦白局開始,淩獵對他的稱呼變了,要麽直呼夏誠實,要麽叫小蛇。原因是他們同年,但他比淩獵小。年份其實沒個準,但淩獵堅信自己是比較大的一個。夏誠實也太土了,他抗議,淩獵反手一個小少爺,酸得掉牙齒。他隻得隨淩獵開心,愛叫什麽叫什麽。好在淩獵看著不靠譜,基本的分寸還是有,不會當著別人麵瞎叫。淩獵走進廚房,“喲,養花蛤呢這是?”季沉蛟不好直接說,於是問:“你吃飯了沒?”沒吃把這些炒了,我們一起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心匣[刑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初禾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初禾二並收藏心匣[刑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