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時間太晚,重案隊還得在西雲縣停留一晚。“社牛”老板請淩獵吃烤牛肉,淩獵提不起興致,老板還傷心了一把,第二天重案隊出發時,他硬給淩獵塞了一袋比石頭還硬的風幹牛肉。屍體走特殊通道運到夏榕市,安巡拚湊時,季沉蛟就站在一旁。淩獵沒有遺漏任何一塊,安巡點點頭,確認沒有缺失。季沉蛟看著那張麵目全非的臉,沉默無言。他似乎並不是特別悲傷,隻是覺得心裏好像被挖去了一塊。過去二十年的溫馨和睦都是假的。他還是那個被遺棄在福利院,孤單活著的人。領養是假象,關愛也是假象,他是一個名為贖罪的工具。但眼眶竟然發熱起來,視線也漸漸模糊。耳畔響起周芸溫和的聲音,叮囑他偶爾給自己煲個湯,不要總是在外麵吃。有一年冬天,他因為工作無法回家,周芸和季諾城一起來夏榕市陪他過除夕。那天他記得很清楚,大家都要回家吃年夜飯了,而他告訴過養父母別來,回到家,卻意外看見燈光明亮,廚房傳來飯菜的香味,周芸甚至還給他準備了紅包。他們的自作主張在那一刻,讓他感到驚喜和家的溫暖。他揚起臉,讓淚意消下去。安巡注意到他的反常,“隊長?”季沉蛟搖搖頭,“我先出去一會兒。”走廊上,淩獵抱臂靠著牆,見季沉蛟出來,就站直,然後張開雙手。季沉蛟不語。淩獵走過去,抱住季沉蛟,在他背上輕拍。長這麽大,淩獵也沒安慰過誰,季沉蛟看上去似乎不需要他安慰,發生這麽大的事,不僅沒情緒崩潰,還在從容地指揮調查。但他就是想抱一下季沉蛟。季沉蛟緊繃著的肩背竟是鬆了下來,下一刻,他低下頭,埋在淩獵肩上。倒是淩獵忽然僵住了。啊這,我隻是抱你一下,你怎麽還埋肩了?季沉蛟什麽都沒說,也沒動,但淩獵感受得到灑在肩上的呼吸。幾秒鍾後,他試著順季沉蛟的背,“季隊長,沒事的。”安巡完成屍檢,死者正是失蹤的周芸,死亡原因是高墜,生前沒有服藥服毒,有些許掙紮扭打傷,排除主動跳崖的可能,是被人推下去。嫌疑最大的就是和她一同駕車離開西雲縣的季諾城。楓意山莊案、二十多年前的徐銀月母子失蹤案、周芸墜崖案因為明確的線索,重案隊決定合並調查,而此時,這一切的推手jaco仍處在人間蒸發狀態,唯一一個能夠開口說話的季諾城剛在醫院處理好了傷,被帶到審訊室。門打開,他條件反射縮了一下,但抬起眼,見到的卻不是季沉蛟。謝傾坐下,一同進來的是梁問弦和淩獵。淩獵沒坐,站在陰影中眼神不善地盯著季諾城。“以為來的會是季沉蛟嗎?”謝傾說。季諾城尷尬地笑了下,搖頭。“他想親自審你,但是我們有避嫌的規定,你們是養父子,所以我替他來做這場審訊。”謝傾清清嗓子,“周芸是你殺的嗎?”季沉蛟在另一間警室,背對監視器,聲音卻清晰砸在他耳膜上。“小沉,他看著嗎?”季諾城問。謝傾說:“應該看著吧。”季諾城低下頭,幾次想要開頭,都以一種沒有做好準備的姿態退縮。淩獵冷淡地開口,“你怕被他瞧不起嗎?”季諾沉飛快看向淩獵,季沉蛟也轉過身來。淩獵說:“他在等著你說出真相。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如果你還有一點父親對兒子的憐惜,就趕緊說出來,不要再折磨他。”季諾城掙紮著開口,“周芸是……是自己摔下去……”謝傾在法醫報告上點了點,“她是在搏鬥後被人推下去,而可能和她在一起的人,隻有你。”“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來推我,我失手把她……”淩獵打斷,“但向導遊打聽雪埡口的是你,事發前三次將車開出去踩點的人也是你。季老板,你早就計劃好將在雪埡口殺掉周芸了吧?為什麽?她不是你的妻子嗎?”季諾城雙手抱住頭,不停地搖頭。“你們能夠選擇條件更好的賓館,卻非要住在最差的地方,是在躲什麽?當年徐銀月失蹤時,你們恰好就在桐茄縣。那不是湊巧吧?你們以為做得滴水不漏,但二十年後,忽然有人接近你們,告訴你們我知道真相。”淩獵俯視著他,“你們才明白大難臨頭,來不及做準備。”季諾城痛苦地嘶吼,“我不該留下他”時間回溯,那時季諾城剛滿十八歲,在徐銀月家中補課。他的成績在桐茄縣已經算最好的一撥,但是還不夠。從小生活在康家的陰影下,他迫切地想要帶著家人從這裏逃離,再也不回來。要在大城市站穩腳跟,就需要一份穩定的工作,在工地上打工不是他的目標,他要成為指揮他人的人。所以他必須考上一所排名靠前的大學。徐銀月從夏榕市回來,雖然沒能在桐茄中學當老師,但季諾城和她聊過天,發現她很有才華。雙方商量好補幾次課試試,季諾城一試,就考了全年級第一。這之後,他和徐銀月的補課關係穩定下來,有時徐銀月心情好,還會留他在家中吃燉泥鰍。剛從地裏捉起來的泥鰍用泡蘿卜、辣椒、豆瓣燉得入口即化,腥味被祛除得幹幹淨淨,季諾城就著湯汁都能吃三碗飯,用實際行動詮釋著“好吃”。徐銀月很開心,做菜的次數越來越多。季諾城高考時,徐銀月比他還緊張,兩人一個第一次給人補課,一個第一次參加高考,都卯著一口勁。成績出來,季諾城以遠超全縣第二名的分數被黎雲市理工大學錄取。他躊躇滿誌,提著泥鰍去徐銀月家中,又買了很多鹵菜,感激徐銀月的輔導。去黎雲市念書之後,這段補課經曆成了過去,但大學校園多的是談朋友的人,季諾城相貌英俊,成績優秀,頗得女同學青睞。但他忽然發現,再漂亮的女同學,他好像都不喜歡,一想到戀愛,出現在他腦海裏的就是徐銀月。徐銀月已經不是他的老師,他為什麽不追求徐銀月呢?他開始給徐銀月寫信,起初隻是尋常問候,聊一聊大學和桐茄縣發生的事。徐銀月畢竟大他幾歲,時常給他提與同學相處的建議,偶爾也會吐槽一下新來補課的學生不用功,白花父母的錢。信件來往愈加頻繁,季諾城漸漸在其中吐露真心,用大學的景物寫一些述衷腸的小詩,或是摘抄一段情詩這在當時的文藝青年中,是很常見的追求手段。他很緊張,既害怕徐銀月看出他的心思,不再與他通訊,又害怕徐銀月看不出。信件寄出去,便度日如年,然後不久就收到徐銀月的回信,沒有說破,卻抄了另一首情詩回贈他。兩人的戀愛關係就此定下,寒假,季諾誠回到桐茄縣,與徐銀月偷偷約會,沉陷於柔情蜜意中,想要把和徐銀月談上的事告訴所有人。可徐銀月卻說,不著急,等他畢業之後,在黎雲市定下來再說。他很不解,說自己這輩子隻有她,他們都已是成年人,為什麽還要遮遮掩掩?徐銀月因為父母和康家的關係,總覺得自己也許會拖他的後腿,更加認為外麵有那麽廣闊的天地,也許他出了社會,接觸到更多的人,不一定還會在意這段感情。他很生氣,認為徐銀月不相信他,徐銀月笑著哄他,兩人鬧一些情侶間的小脾氣,很快又和好如初。徐銀月有時以到城裏進貨的借口去黎雲市看季諾城,兩人就住進學校外麵的招待所裏。改變發生在大三,那年,季諾城認識了本地實業家之女周芸,而徐銀月懷孕。周芸年輕貌美,機靈可愛,季諾城在周家的工廠實習時,兩人相識,周芸幾乎是一見鍾情,展開瘋狂追求。季諾城與徐銀月的感情已經淡了許多,卻享受著周芸的追求,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他自己在老家有女朋友。他忽然很慶幸當年沒有一時衝動,帶徐銀月去見家人和朋友。徐銀月說得沒錯,他的舞台在大城市,大城市裏有更好的愛情。這時他已經不是單純青年,他給周家打工,如果和周芸好上,他就能以最快速度成為車間主任,以後還能爬得更高。反觀徐銀月,徐銀月能給他什麽呢?他在信中說,想跟徐銀月分手。徐銀月沒有挽留。他以為解決了一樁心事,向周芸坦白自己的情史。周芸大受打擊,鬧分手,季諾城不願意剛失去徐銀月,又失去周芸,十八般武藝都用上了,把周芸重新追回來。他在廠裏和學校也都順風順水。然而回到桐茄縣,他才知道徐銀月懷孕了,算一算時間,那隻可能是他的孩子。有前任是一回事,有孩子卻是另一回事。他慌張找到徐銀月,徐銀月對他再沒有以前的熱情,隻說不想再見到他,孩子會自己撫養,絕不會讓別人知道。季諾城渾渾噩噩回到黎雲市,不敢告訴周芸真相。他越是在周家的工廠爬得高,越怕有一天會東窗事發。徐銀月嘴上說不會說出去,可誰知道呢?就連最恩愛的夫妻都有離婚的時候,更何況他們隻是短暫地談過戀愛。他又想起徐銀月對他的冷淡態度。當初說不告訴親戚朋友的分明是徐銀月,那意思是如果他有了更好的選擇,徐銀月會祝福他。可事實上呢,徐銀月看他就像看一個陌生人。他越發焦躁,這種情緒在正式成功廠裏的技術主任後讓他瀕臨崩潰。周芸覺得他們的關係已經很穩定,到了該談論婚姻大事的時候。老丈人雖然對他的學曆和能力還算滿意,但很瞧不上他的出身,還請大師給他看過相,說他背著感情債,不是周芸的良配。好在周芸堅決站在他一邊,向父親保證,他一定會一心一意待自己。等到隻剩他們兩人,周芸才冷靜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自己。季諾城崩潰大哭,道出徐銀月早就生下他的孩子。他求周芸原諒自己,周芸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打蒙。兩人有一個共識有孩子就有隱患,徐銀月的保證沒有任何用處,將來有一天,如果孩子需要錢……季諾城不敢想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寒窗十年掙來的一切都會在徐銀月手中化為泡影。怎麽才能徹底堵住徐銀月的嘴呢?周芸說:“我們殺了他們吧。”季諾城震驚不已。周芸看著他的眼睛,“你不是說愛我,為了我能做任何事嗎?我要你證明對我的愛。你敢嗎?”周芸站起來,居高臨下,“如果你敢,我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和你結婚。如果你做不到,我們就分道揚鑣,從此你是你,周家是周家。”第70章 親疏(20)季諾城接著講述那個冬天, 桐茄縣總是在下小雨,沒個晴天。徐嘉嘉穿得圓滾滾的, 已經是個四歲多的小孩。周芸用棉花糖將徐嘉嘉哄到車上, 徐銀月發現孩子不見了,立即到處尋找。季諾城出現,告訴她孩子和自己在一起, 太久不見,想和他們母子一起吃個團年飯。徐銀月不想吃什麽團年飯, 隻想要回自己的孩子。但孩子被季諾城藏起來了, 她隻能跟季諾城上車。車從縣裏開出, 越開越遠, 徐銀月意識到不對, 可車門全部封鎖,季諾城還給了她一針。她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經到了黎雲市近郊的山林。她被五花大綁,麵前除了季諾城, 還有周芸。她拚命掙紮, 季諾城蹲在她麵前, 給她磕頭,涕泗橫流地道歉。然後,他們合力殺死了她, 將她埋在荒無人煙的群山之中。直到死去,她也沒有見到她用盡全力嗬護撫養的孩子。埋了徐銀月之後,周芸想對徐嘉嘉動手。但季諾城猶豫了, 這畢竟是他的骨肉。“求你, 讓我來處理他吧。”季諾城抱著過量打藥後昏迷不醒的徐嘉嘉, “他不一定還醒得過來!不一定還記得所有事!”周芸害怕了, 殺人說著容易,真正殺過人,她才感到一股近乎絕望的恐懼。徐嘉嘉就這樣被留下一條命。悄悄養在季、周兩人的小家裏。半個月後,他們以回家探親的理由再次回到桐茄縣,那時派出所已經開始調查,人們私底下說徐銀月母子一定是被康家給害了。季諾城也提供了口供,警察並沒有懷疑他。之後,他和周芸倉促逃回黎雲市,等到風聲漸小,他謊稱徐嘉嘉是自己撿到的小孩,送到福利院。徐嘉嘉那時因為用藥過量,連話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醫生說他失憶了,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經曆了什麽。季諾城希望,徐嘉嘉永遠也不要想起。他慶幸的是,徐嘉嘉被一對y國夫婦領養,也許不會再回來了。他與周芸鬆口氣,重心回到工廠和生活上,但周芸卻出現了嚴重心理問題。他們請人來算過,對方說,他們最好不要有小孩,為了積福,不如去領養一個小孩,好好待他,也算是贖罪。他們不敢在黎雲市的福利院領養孩子,回到夏榕市,領養了一個叫夏誠實的男孩,起名季沉蛟。監控室裏,季沉蛟緩緩閉上雙眼,感到一陣被惡心催發的頭暈目眩。他被領養的真相果然是這樣。季諾城像一根枯朽的木頭,在短暫的停歇後繼續講述。季沉蛟就是他和周芸想要的那種孩子,聰明、懂禮貌、不太活潑。他們奇異地組成了一家人。老丈人身體不行了,周芸的幾個哥哥爭家產,哥哥們全是廢物。在工廠轉型的關鍵時期,他挺身而出,改變未來的戰略,不僅讓周家的工廠活了下去,還開始吃時代的紅利。老丈人臨終前將工廠、公司交給他們夫婦,這麽多年下來,他們選擇性遺忘了徐銀月和徐嘉嘉,當季沉蛟因為報考什麽院校來問他的意見時,他看見公安大學,感到頭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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