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婉婉和龍莎莎這對姐妹呢?楓意山下雨了,大自然發揮它的清潔功效,白茫茫的雨霧遮蓋住罪惡的痕跡。但搜索並沒有因為下雨而停下,隊員們正在奮力搶時間。楓意山東邊的一處山頭,警犬在草叢中嗅聞,轉圈不去。懸崖下方可能有情況。梁問弦正要派隊員下去一探究竟,淩獵已經綁好安全帶,“梁哥,我來。”懸崖上向外戳刺著很多尖石,腳一踩上去,碎石就簌簌掉落。空氣裏是植物在被雨水打濕後的潮腥氣,淩獵穿著雨衣,一手抓著安全繩,索降的過程像是浸在一潭冰冷的水中。下方隱約有熟悉的臭氣傳來,雖然被雨水覆蓋,還是一絲絲鑽入嗅覺中。也許摻雜著腐爛植物的氣味,那臭氣比之在城市裏發現的,竟然還多了一份“生機”。淩獵接觸過太多屍體,最不會認錯的就是屍體的腐臭。他以懸在空中的姿態,單手摸出護目鏡和口罩戴上,越是下行,那氣味越濃。懸崖底部潮濕,這幾日又是下雨又是高溫,屍體的狀態必然很不樂觀。雙腳終於踩在地上,淩獵解開安全繩,抬頭向懸崖頂望去時,驀然生出一種類似懷念的感覺。這樣的懸崖,不,比這陡峭萬分、險惡萬分的懸崖他徒手攀登過無數次,那些匕首一般尖銳的石頭上浸著他的血,他的手臂胸腹被它們劃出道道血痕。一轉眼,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已經“退休”,過著比一般老百姓還要懶散的生活,剛才被梁問弦綁得結結實實,不可能出一點意外,好似一個沒有在懸崖上索降的新手,他有點想笑。但他很快搖搖頭,也不知是不是蕭遇安和沈尋連續給他打電話,他最近動不動就想起以前的事。不應該啊,這是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時候嗎?他轉過身,獵犬一般的鼻子嗅了嗅,往臭氣的來處走去。濃密的蕨類植物中,半截高度腐敗的屍體仰躺著,雨水澆灌在她身上,仿佛將她籠罩在一團聖潔的白光中。在離這半截屍體不遠處,還散落著腿和其他人體組織。淩獵在她身邊蹲下,注視良久,直到上方傳來梁問弦的喊聲。他打開聯絡器,說:“找到了。”懸吊一個活人下去容易,懸吊一個死人上去卻很困難,搬運的過程中必然破壞屍體上的線索,而穀底的客觀條件又不允許平地搬運。淩獵拿出手機給屍體拍照。高墜的死者死亡原因無法輕易判斷,他又走到遠處,拍下肢體的散落位置。這時,席晚和安巡也下來了。安巡立即朝屍體奔去,詳細查看後搖搖頭,“嚴重腐爛加上高墜,死因要帶回去解剖才能確定。”席晚拿出裹屍袋,三人合力將上半截屍體裝進去,安巡滿腦子都是屍體,席晚卻分心觀察了一會兒淩獵。這具屍體堪稱恐怖,也就她和安巡這種“老資格”能麵不改色地拿起,新來的隊員哪個不嚇得麵白如紙。但淩獵卻很從容,舉止也沒有差錯。她想起前陣子聽見的一個說法淩獵不是犯罪分子就是上頭的人。當時她還覺得這是句玩笑,現在看來,確實有幾分依據。裝完最後一截小腿,淩獵向西邊走去,像是仍在尋找什麽。安巡喊:“小淩哥!”淩獵回頭,“你們先上去,我再看看有沒什麽遺落。”在場有一個法醫一個痕檢師,遺落肯定是不可能。席晚不禁想,他到底在找什麽?但席晚沒問,“那你注意安全,早點上來。”淩獵笑道:“好。”安巡一上去,立即帶著屍體回重案隊解剖,席晚則在懸崖上繼續勘查。附近有一些雜亂的、不完整的足跡,其中一組依稀能夠與懸崖下掉落的板鞋對應。而另一組足跡被破壞得太嚴重,難以提供有用的線索。梁問弦問:“找不找得到打鬥痕跡?”席晚蹲著,“基本沒有,凶手應該是突然襲擊,製服了死者。梁哥,你看,這裏有拖拽痕跡,還有少量血跡。”梁問弦想了想:“也就是說,凶手和死者因為某個原因來到這裏,凶手擊暈死者,死者倒地,當時不一定死亡。凶手將死者推下去?”席晚點點頭,“擊打頭部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是利器,會有大量血液湧出,電擊的話一般不會出血。”梁問弦看向懸崖下,“淩獵還沒上來?”“他說還想在下麵看看。”席晚忍不住問:“梁哥,淩獵到底什麽來頭?”梁問弦說:“不是敵人就對了。”淩獵像個徒步探險者一樣,在穀底漫步。他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就像他以送貨司機的名義走遍這座城市的角落,在很多深夜騎著自行車窺探它不為人知的一麵,這不是在目的驅使下的行為,他隻是想看,想體驗。而這種看與體驗刻在他的記憶裏,時不時被調出來加以利用。他從來不排斥所謂的“徒勞”,所以久而久之,他能看見比別人更多的東西。他注意到一塊比巴掌大一些的石頭,它光滑,和周圍棱角分明的石頭截然不同,不像是穀底本來就有的。那就是外來的。他再次抬頭看了看懸崖上,估算距離。如果有人從上麵扔東西下來,以這塊石頭的質量,掉在這裏算是合理。他撿起時候,眼睛輕輕一彎。石頭下方有明顯的血跡。將石頭裝入物證袋,淩獵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從懸崖拋屍拋物的角度看,往前已經超過拋物線的距離了。這個扇形區域裏所有不該存在的東西都已被發現。但淩獵覺得還是忽略了什麽。他半眯著眼,視線在前方逡巡,看見一片龜背竹,有五六株的樣子。穀底各種植物野蠻生長,但龜背竹隻有那小小的一片。雨水打在寬闊的葉片上,啪嗒作響。這種植物,好巧不巧,淩獵不久前才見過。南楓區的古街上,人們喜歡將龜背竹當做景觀植物,做舊的河邊長廊上隨處可見,民宿更是在陽台院子裏遍種龜背竹。這時,聯絡器滋滋響起,淩獵以為是梁問弦叫他上去,卻聽見季沉蛟的聲音:“淩獵,聽得到嗎?”淩獵唇角彎起,“這就上來。”季沉蛟聽說楓意山有發現,就立即趕了過來。這時,大雨變成毛毛雨,淩獵上來時,他親自拉著安全繩。淩獵渾身濕透,雖然穿著雨衣,但作用不大,剛站穩就將腦袋一通狂甩。季沉蛟離他最近,被甩滿臉水,正要發作,淩獵突然舉起物證袋,“這塊石頭上有血,說不定是凶器。”席晚立即趕過來,捶捶淩獵肩頭,朝他豎起大拇指。淩獵本來就勁瘦,淋成這樣更顯得單薄。他退後一步,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季沉蛟立即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不由分說罩在他身上。現在雖然是六月,但山裏溫度低,雨後更是陰冷,季沉蛟看著淩獵冷白的一張臉,覺得他馬上就要患上重感冒。和梁問弦交流幾句,季沉蛟回到淩獵麵前,“走。”淩獵滿臉茫然,“走哪?”“洗澡。”“噫!我可以順便泡個溫泉嗎?”“……”楓意山有溫泉,但很多農家樂裏的其實是假溫泉,不過淩獵不在意這些,衝幹淨身上的泥水,就一躍蹦進溫泉裏,連腦袋都淹得看不見了。這是個小池子,沒有其他人。季沉蛟看了會兒,水麵下沒動靜,忍不住喊道:“喂”水中浮起串串氣泡,淩獵先是露出頭頂,然後是眼睛,明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眼尾被熏出薄粉,很漂亮。季沉蛟欲言又止。淩獵終於把腦袋全露出來,愜意地歎氣,臉蛋通紅,那表情跟喝了假酒似的。季沉蛟想起福利院老院長的話,阿豆走了很久,那麽小的孩子,從市中心一個人走來,隻是因為有個叫誠誠的小男孩告訴他,在這裏有食物,有住處。季沉蛟喉嚨忽然變得很幹,想問,你是阿豆嗎?你小時候有沒有在鈴蘭香待過?給你雞翅的“小少爺”名字裏是不是有一個誠字。話已經到了嘴邊,馬上就要問出,淩獵卻嘩啦一聲從溫泉裏站起來,水從他包裹著緊實肌肉的身體上紗一般剝落,“泡好了泡好了!這要錢的吧?報銷嗎?”季沉蛟將話咽了回去,“不報銷。”“啊!”“我來出。”淩獵馬上笑起來,“季隊長大氣!季隊長福如東海!”重案隊法醫中心,安巡拚完屍體,正式開始解剖。死者的dna樣本已經提取,因為高度懷疑死者就是羅婉婉,所以直接用羅婉婉的dna來比對。結果出得很快,確實就是羅婉婉。羅婉婉唯一的親人龍莎莎正在錄製節目,聞訊崩潰。在康萬濱一案上,季沉蛟對羅、龍二人一直有所懷疑,所以親自去電視台接她。她的悲傷和痛苦非常感染人,周圍的工作人員也忍不住掉淚。季沉蛟卻隻是冷眼看著這一切,發現一個極其容易被忽略的細節龍莎莎在痛苦時,忽然抬起眼尾,朝他的方向掃了一眼。到市局的路上,龍莎莎沒有停止過抽泣,她像是有流不完的眼淚,哭到近乎暈厥。由於屍體現在的情況不適合給普通人辨認,季沉蛟沒讓她認屍,直接將她帶到會客室,再次詢問宴會當天的情況。龍莎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語無倫次,答非所問,“我就知道她肯定被害了,是康萬濱連累了她,那些人恨康萬濱,殺掉康萬濱,也會殺掉她……”“那你呢?”季沉蛟說:“你恨康萬濱嗎?”龍莎莎氣息一顫,紅腫的淚眼無助地看著季沉蛟,“你說什麽?”“你和羅婉婉小時候,南楓鎮曾經發生過一起人禍,鎮民們為了土地,和地產商找的打手發生械鬥,四名鎮民死亡,其中就有你的父親龍衷國。”龍莎莎肩膀僵住,木偶一樣不動了。“那些打手全部來自桐茄縣一霸康家的武術學校,而康家現在大多數人都在監獄裏,隻有康萬濱生意順風順水,富貴又體麵。你和羅婉婉不會不知道康萬濱就是康家的小兒子吧?接觸康萬濱這個案子時,有個問題我始終覺得很矛盾羅婉婉從畢業就在電視台,是什麽讓她放下電視台的地位、財富,去跟著康萬濱這種口碑不太好的商人混?直到查到那場械鬥,我找到了合理解釋,羅婉婉是想接近康萬濱,趁機報複。”龍莎莎嘴唇抖動,花容失色,機械地搖頭,“不是,我不知道康萬濱就是,就是……”季沉蛟:“怎麽可能呢?康萬濱的身份不是秘密,他曾經多次在公開場合講述他大義滅親。你和羅婉婉都是媒體人,這樣有名的本地新聞,你們會不知道?”龍莎莎雙手支著桌沿,緩緩站起,身子晃了晃,好似下一刻就要摔倒。她盡力撐住了,眼神多出一分倔強,“再給我一點時間吧,我想先冷靜一下。”季沉蛟讓女警帶龍莎莎去休息。羅婉婉的屍檢比康萬濱複雜得多,安巡完成後想到龍莎莎可能想見姐姐最後一麵,仔仔細細地將屍體盡可能恢複到不那麽猙獰的狀態,這才去找季沉蛟。“死亡原因是高墜,羅婉婉墜到穀底時還有意識,掙紮之後死去。但是在落下去之前,她處於昏迷狀態。造成昏迷的原因,一個是她枕部遭受鈍器擊打,另一個是死前她曾大量飲酒。”“酒和宴會提供的酒水一致,她很可能是在本就醉酒、神誌不清的狀態下和凶手一同來到懸崖上。冒險一點,凶手可以直接將她推下去。但妥善起見,采取先將她擊昏,再推下的做法。”季沉蛟看著屍檢報告沉思,雖然龍莎莎並未承認羅婉婉接近康萬濱的動機,但這確實就是事實。姐妹倆有複仇的訴求,失蹤的羅婉婉本來是康萬濱案的嫌疑人之一,但就在康萬濱遇害當天,羅婉婉也遇害了。兩者的死因不同,但其實有一定的相似性,死者都喝了酒,酒精大大降低了他們的警惕性和抵抗性,一個藏在湖底,一個藏在穀底。羅婉婉這些年沒少參與康萬濱的生意,凶手仇恨康萬濱,很有可能連帶仇恨羅婉婉。不過有個關鍵的細節卻有本質的不同,殺死康萬濱的人力氣、體力不輸康萬濱,結合足跡,大概率是男性。而殺死羅婉婉的凶手,已經到了懸崖,還“多此一舉”用鈍器擊暈羅婉婉,是擔心推搡時失手,反被喝醉的羅婉婉推下去嗎?所以凶手更可能是女性,或者比較瘦弱的男性。龍莎莎?季沉蛟不由得想到龍莎莎那個古怪的眼神。以羅婉婉和龍莎莎的親密程度,當晚羅婉婉喝醉了,龍莎莎對她說想去山裏走走,她一定會答應。但動機呢?龍莎莎為什麽要殺死相依為命的姐姐?難道是在複仇這件事上產生了分歧?當年被打死的是龍莎莎的父親,龍莎莎的複仇意願應該比羅婉婉強。羅婉婉在康萬濱身邊如魚得水之後,不願意再冒險複仇了?姚玨和薑猛保護的那個凶手,和羅婉婉案是否有牽連?當年何凜死後,萬賓來賀的風評一度降到穀底,是羅婉婉“力挽狂瀾”。薑猛不可能不知道羅婉婉在公關上起的巨大作用。審訊室。季沉蛟說:“剛才我們找到了羅婉婉的屍體。”薑猛愣了下,突然大笑,鼓起掌來,“她也死了?活該!活該!哈哈哈哈!為虎作倀的下場!”季沉蛟:“她也是你殺的嗎?”“我……”薑猛頓住,幾秒後露出釋然的神情,“對,她也是我殺的。我第一恨康萬濱,第二恨羅婉婉,他們一個害死我姐,一個讓我姐被遺忘。他們壞事做盡,就不要怪我要他們的命!”季沉蛟:“你是怎麽殺死羅婉婉的?”薑猛張了張嘴,答不上來,敷衍道:“還能怎麽殺,就那樣。”同樣的問題,季沉蛟也問了姚玨。姚玨這次倒是沒有認下來,低著頭說:“羅姐,其實,其實是個好人。”在姚玨的敘述中,羅婉婉是個幹練、強勢,卻又很細心溫柔的女人。康萬濱毀了他,他的事業一蹶不振,羅婉婉卻時不時關照他,給他不錯的商務。姚玨擦了擦眼淚,先前的偽裝幾乎卸去,“他不該殺了羅姐。”季沉蛟問:“是誰?”姚玨卻捂住臉,疲憊地搖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隻是看見他的背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