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沉蛟同意了, “去吧。”周慶霞回到臥室這裏重案隊已經搜查過了。一刻鍾後, 她打開門,已經從睡衣披發的“瘋女人”, 變成鏡頭前風韻猶存的婦人。在沒人注意的角落,梁斌別開視線, 發出一聲厭惡的冷哼。在去市局的路上, 周慶霞向季沉蛟展示自己多得誇張的首飾。她左右手各戴了一隻翡翠色玉鐲, 還有佛珠與金手鏈,十根手指有六根都戴著戒指,右手無名指上的婚戒格外醒目。脖子上墜著三條項鏈, 其中一條和耳環是一套。若非坐在警車上,周慶霞就像是盛裝去出席一場晚宴。“全是梁斌送給我的。”周慶霞緩緩說:“以前我是廠區一枝花,誰也比不上我, 追我的人能排滿濱江路。我怎麽會看上他呢?”過了會兒, 她自問自答, 語氣卻有幾分自嘲:“還不是因為他做生意, 比我們這些當工人的有錢多了。”“每次我看到這些首飾,都覺得他是愛我的呀。可是……人為什麽不能像首飾一樣永遠不老呢?”周慶霞的嗓音開始顫抖,她摸索著戒指與手鐲,手指漸漸握緊,滿是不甘,“它們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新,還更亮了,我卻老了,人啊,這一老,就什麽都沒有了……”“季警官,我想問。”快到市局時,周慶霞說:“是梁斌舉報我的嗎?他說我是凶手?”答案顯而易見,她卻不相信自己看到的,非要向警察確認。季沉蛟說:“沒有他,我今天也會來‘請’你,千萬珍重女士。”周慶霞張開嘴,驚訝難以掩飾,但她這次很快平靜下來,“是我,我恨劉玉純。”重案隊問詢室,周慶霞用化妝品精心修飾的麵容在明光下千瘡百孔,皺紋就像枯枝,殘酷地侵蝕著她的容顏。“但我從來沒有真的盼望她死,更沒有殺害她,那個人不是我!”季沉蛟展示照片與視頻,“你收集上百張劉玉純的照片?為什麽燒掉它們?”周慶霞答非所問:“因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另一位刑警聽得有些惱火,“這話你也說得出口!”季沉蛟卻道:“說下去。”“我其實沒什麽朋友,紅雲隊是我建立的,但那些人都不算我的朋友。”周慶霞眉宇間顯露出一種漠然,“我這幾十年,都忍不住關注玉純,非要說朋友的話,我隻認她。”周慶霞說起遙遠的工人歲月,她在十八歲驕陽般的年齡進廠,青春漂亮,是廠裏公認的一枝花。可不久廠裏又來了一支花,正是更加清純的劉玉純。她的五官比不上劉玉純,性子卻比劉玉純潑辣,也舍得為自己投資,嫁了個車間主任,用的是進口化妝品,穿的是沿海最新款。因為總有人說她長得不如劉玉純,她便樣樣都要和劉玉純比。劉玉純穿灰不溜秋的工作服,從來不化妝,自然被她比下去。可她的招搖也給她拉了不少仇恨,好事者時常將兩位廠花拉在一起比較,說她那張臉不過是假臉,如果劉玉純也化妝,一定比她好看百倍。她花錢收買劉玉純車間的新老工人,說劉玉純的閑話,劉玉純不知是膽小還是不在意,從來沒有因為這些閑話與她起衝突。直到周慶霞離婚再嫁給梁斌,成了有錢人家的太太,這場單方麵的鬧劇才收場。此後多年,周慶霞雖然早已離開廠區,卻還是時不時關注一下劉玉純,甚至托人收集劉玉純的照片。看到劉玉純因為貧窮過得不如意,人老珠黃,她便欣喜若狂。劉玉純退休後,一次老同事兒子的婚禮,讓她們再次見麵。好歹是宴席,女士們都做了頭發,穿著最好的裙子,劉玉純仍是土氣橫秋。周慶霞陡生一計何不將劉玉純拉到自己的圈子裏,成為自己的陪襯?她熱情地與劉玉純攀談,仿佛過去的嫌隙從不存在,劉玉純竟然也像不記得以前的事,與她交換了聯係方式。那之後,周慶霞就時常找劉玉純。劉玉純在家中無事,起初是被周慶霞叫去幫忙拍攝。她打扮土氣,周慶霞假裝好意,把自己的衣服借給她,化妝品也讓她隨便用。劉玉純第一次穿著周慶霞的裙子站在鏡頭前時,大家嘴上誇著“玉純好漂亮”,背地裏卻嘲笑“撿剩腳的土貨”。然而,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劉玉純變了。大約是在五十多歲的年紀終於在熏陶下覺醒了美的意識,劉玉純嚐試著買新衣和化妝品,學著打扮自己。那時丈夫評上高級技師,女兒找到收入不菲的工作,退休工資一再上漲,家裏不再拮據,女兒也鼓勵她善待自己。金錢的魔力加上天生的好底子,劉玉純從“土貨”、“黃臉婆”,變成了“美帽皇後”。周慶霞又酸又恨,她當年勝過劉玉純全靠化妝品,現在當劉玉純也學會化妝,她的優勢蕩然無存。她無比悔恨將劉玉純拉入自己的圈子,卻又無法將劉玉純踢出去。外人說起紅雲模特隊,第一想到的就是“美帽皇後”,而不是她這個隊長。最可氣的是,劉玉純因為她改變了自己,真心將她當做姐妹,經常邀請她到家中做客。周慶霞與梁斌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劉玉純和王回強即便因為婆婆的病而分居,卻沒有任何離婚的傾向。隻王回強沒有出軌這一點,周慶霞便認為自己完敗給了劉玉純。她開始唆使劉玉純揮霍無度,劉玉純與她分享女兒離家的難過,她嘴上安慰,心裏卻無比痛快。不著急,王回強到底隻是個工人,養不起劉玉純這樣敗家的女人。這個家遲早會散,到時候劉玉純又會變成以前的模樣。“美帽皇後”在木音上越來越火,隨之而來的罵聲也越來越多,網絡上的罵聲就像殺人不眨眼的刀劍,周慶霞自己都被罵過,比現實中的辱罵惡毒萬倍。她因此得到啟發,注冊了千萬珍重,時不時就去“美帽皇後”的視頻底下戳痛腳。“我隻是希望她不幸。”周慶霞如此為自己解釋,“我發誓,我一次都沒有希望她死。”季沉蛟說:“因為她死了,你就沒有對照物了是吧?”周慶霞沉默了會兒,看著桌上的照片,“或許是吧。我有時也意識到我沒必要總是盯著她,但是我忍不住,年輕時在廠裏聽到的那些話不斷在我耳邊說,我不是最好看的,她才是。”“案發前,你多次來到敢子街,到底是什麽原因?”季沉蛟提醒,“不要再用你上次的謊言來糊弄我。”周慶霞想起梁斌昨晚說的話,終於交待:“我在跟蹤她。”“為什麽?”“她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都在路邊跳廣場舞。他們那個舞,也有男的參加。”聽到這裏,結合周慶霞之前的話,季沉蛟已經猜到她的目的,“你想把周慶霞與男性共舞的畫麵拍下來,發給王回強?再造謠她出軌,促使他們離婚?你的婚姻不幸福,你的‘朋友’應該與你同甘共苦?”“哈哈,哈哈哈”周慶霞笑出了眼淚,聲音隱含著惡意,“是啊,可能她被丈夫拋棄了,我也有勇氣離婚了吧。但是我運氣不好,從來沒有拍到她和老頭跳舞,她總是和女的在一起。”季沉蛟問:“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跟蹤劉玉純?”周慶霞:“也就一個多月。”“怎麽突然想幹這種事?”“因為我丈夫在春節後變本加厲在外麵搞女人,每次回家都逼我離婚。”看似完全不相幹的事,魔怔的人卻能將它們聯係在一起。季沉蛟忽然想到,周慶霞所言如果屬實,在這一個多月裏,她可能與凶手有交集。因為凶手必然會提前踩點,並且凶手正是在劉玉純跳廣場舞這個時間段進入房間躲藏。“你有沒注意到可疑的人?”周慶霞回答得很快,像是急於洗清罪名,“有!腰鼓隊的強春柳!”重案隊已經在網絡排查中鎖定三名春柳模特隊的隊員,其中一人正是強春柳。季沉蛟也因為淩獵與她打過照麵。但周慶霞的說法前後矛盾。一會兒說看見強春柳在敢子街鬼鬼祟祟,劉玉純出現在哪裏,強春柳就出現在哪裏,有一回劉玉純發現了,還與強春柳起過衝突。一會兒又說隻是強春柳單方麵跟蹤劉玉純,劉玉純根本沒注意到有這號人物。說起紅雲模特隊與春柳腰鼓隊的糾葛,周慶霞倒是滔滔不絕,言語中不乏傲氣。但可笑的是,這份傲氣正是她所痛恨的劉玉純給與的。如果不是“美帽皇後”橫空出世,紅雲根本不會有現在的風光。周慶霞作案動機充分,雖然否認殺害劉玉純,但無法證明四月二十六號晚間到二十七號淩晨的去向,仍舊處在警方的控製中。在季沉蛟審周慶霞時,梁問弦已帶人前往部分網絡辱罵者的住處,核實情況。他們在網絡和現實中的作風相似,麵對警察時甚至比在木音咒罵劉玉純時更加潑辣,仗著自己年紀大,要麽裝傻充楞,拒不承認對應的網名,更不承認對劉玉純做的事,要麽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屁股坐在地上撒潑,老娘就罵了,咋地罵人犯法嗎?饒是梁問弦,此時也頭痛不已。遇到真正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倒還好處理,最麻煩的恰好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人坐著不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還拿著手機錄視頻搞直播,讓群眾給這“暴力執法”評評理。要不是梁問弦太佛,全程好言好語,沒有動過一次手,還戴著執法記錄儀,等視頻在木音上傳開了,還真的有口說不清。這些人最終都被帶到市局,有的在子女勸說下老實交代,有的子女也不講理,大鬧重案隊。季沉蛟有時會出馬安撫群眾情緒,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梁問弦帶回來的消息是,強春柳既不在家,也沒在常去的退休活動場所,聯係不上。以刑警的直覺判斷,這大概率是畏罪跑路了。季沉蛟立即讓沈棲嚐試追逐,正要親自去找強春柳的家人,忽然被隊員叫住,說那些在重案隊鬧的人非要見“當家的”,跟“當家的”討個說法。季沉蛟:“……”警民關係稍不注意就會給好事者留下話柄,季沉蛟權衡一番,快步向會客室走去,但還沒進門就聽見熟悉的聲音,他愣了下,略顯驚詫地看著裏麵微笑從容安撫群眾的男人。淩獵!“你是江的兒子吧?江說你特別會做小龍蝦……我怎麽認識她?哎呀我也是腰鼓隊的隊員嘛!”“江江!來來,這邊坐,你別著急,警察也隻是了解情況,不怕不怕哈!”“雷大姐,你哭啥?說清楚就好了呀,咱老百姓吃五穀雜糧,怎麽可能一點錯不犯?”“放心哈!重案隊絕對會秉公辦事,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我憑啥保證?我這不是到處打工嗎?他們重案隊招臨時工,包吃包住,我就來了……”季沉蛟:“……”剛才還氣勢洶洶的群眾們,在淩獵的安撫下居然奇跡地安靜下來,一位大姐拉住淩獵,“小淩,有你在,我就放心了,走吧,你們想問什麽問什麽,我認錯,我檢討!”立即有隊員將他們帶去問詢室,淩獵微笑揮手,看見站在門邊的季沉蛟,“嗨,季隊長。”季沉蛟:“嗨,臨時工。”淩獵:“陰陽怪氣。”季沉蛟:“還能陰陽怪氣得過你?我這重案隊你是說來就來了?誰放進來的?”淩獵:“我是主動來配合調查。這麽熱心的群眾你還趕?”梁問弦走過來,解釋道:“小淩今天確實是有正事才來的。我們重點查春柳腰鼓隊,他也是成員之一,而且和強春柳關係不錯。剛才我給他做過登記了,流程合規,不算說來就來哈。”淩獵趾高氣揚,使勁朝季沉蛟挑眉毛。季沉蛟臭著脾氣問:“那你有什麽線索提供給我?”淩獵大哼一聲,“大爺我不樂意說了!”要是不這麽忙,季沉蛟一定將人拎回來,抖抖幾下,還怕抖不出線索?但現在不行,他馬上要去強春柳家裏。強春柳的手機在昨天下午四點之後就是關機狀態,木音號倒是在一小時前登陸過,但使用的卻是她的兒子朱傑。“我們全家也在找她,我登她號是想看看她去哪裏了!”朱傑是普通白領,請假四處找人,一頭大汗,上班穿的白襯衣已經濕透。季沉蛟越聽越覺得不對勁,強春柳的丈夫在一年前過世了,她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按朱傑的說法,家裏的晚飯一向是強春柳準備,而昨天吃晚飯時,他們夫婦倆就發現強春柳不見了,手機也關機,等到晚上人也沒回來。老人家莫名其妙失蹤,這不該報警嗎?但朱傑兩口子不僅昨晚沒報警,今天還在一頭亂麻地瞎找。說他們不關心強春柳死活,朱傑這樣子又不像。可既然關心,為何不報警?季沉蛟將朱傑叫到警車邊,“沒想過報警?”朱傑一聽臉色就變了,支支吾吾,“這個,不是不到四十八小時警察不管嗎?”群眾對警察工作多有誤解,這也說得通,但是……“我看你很著急,不報警是不敢報?”朱傑連忙說:“不是不是,我們……哎!”來的是普通片兒警就算了,偏偏是重案隊,朱傑編不下去,隻得承認,他第一反應就是報警,但他老婆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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