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了半天嘴,樂老道才憋出一句:“若如你所言,天下豈不要大亂?”


    沒了尊卑之分,沒了高低貴賤,怕是天下人都要茫然失措,焉能不亂?


    “若真能如我所言,的確會天翻地覆,然而大亂卻也未必。朝廷收取賦稅,取之於民受之於民,自然沒人抱怨。若人人勞作有所得,能養家糊口,衣食無憂,被商人得去些利益又有何妨?終歸是要讓他們明白,自己並非草芥,並非任人踐踏的死物。”伏波定定答道。


    她的目光太坦蕩,神情太肅穆,然而樂老道卻福至心靈的明白了,這才是她的本心,才是她建立赤旗幫的用意。難怪她會給出民生銀行這個選擇,看來正是實現目標的另一條路。


    然而越是如此,樂老道越是沒法認同:“這些話太過驚世駭俗,違背倫常,若讓人聽到,別說朝廷,怕是天下都要與你為敵。”


    別說達官貴人了,就算是泥腿子也不會覺得自己有資格跟老爺們平起平坐。如此無君無父的言論,是不見容於世間的,這可不是籠絡百姓了,而是自毀根基。


    伏波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所以才要包裝一二,把這重深意隱藏其中。”


    她當然知道這些理念太過超前,太過驚世駭俗,在統治階級的眼裏更是跟挖人祖墳一樣,她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見這丫頭還沒瘋,樂老道才鬆了口氣,緊跟著問道:“那你想用什麽妝點門麵?”


    伏波伸出了二根手指:“其一,是行善,唯有行善積德,才能有上天庇護。不偷不搶,不害人性命、謀人錢財,不打罵妻兒,欺壓老弱。若是有餘力,還可以供奉香火,修橋鋪路,造福鄉裏。”


    這些都是基本的道義,上至朝廷,下至僧道無不如是說,倒是沒有出格的地方。


    見老道點頭,伏波接著道:“二是公平。若是善人,就應當有善報,當世道崩壞,連官府都沒法主持公道時,就該由旁人來主持。殺人者恒被殺之,辱人者恒被辱之,人人都該活得有尊嚴,不應卑躬屈膝。”


    這就有些離經叛道了,樂老道沉吟道:“難不成幫主還想代替朝廷,為百姓行這個公道?”


    伏波笑了:“我掌控南海,至少治下還是能管一管的。”


    “替天行道”向來是匪幫的口號,當赤旗幫雄踞南海後,插手岸上事務隻是時間問題。若是朝廷製度尚在,兵力充裕,自然不可能任她放肆,但現在不是沒兵了嗎?長鯨幫封了官尚且敢對番禺下手,何況赤旗幫這個旁人眼中的匪幫。如今有了“公平”這名號,她的手隻會伸的更快些更長些。


    緩緩頷首,樂老道並沒有否認這條,而是問道:“若隻是行善、公道,倒也無妨。隻是你說的那些,要如何隱在其中呢?”


    “就是跟那些百姓講講‘官吏俸祿皆是民脂民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失民心者失天下’之類的道理,順便接濟窮苦,教人讀書識字。學堂不能覆蓋的,全要將軍廟涵蓋才行。”伏波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這也是她現今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說白了就是個開民智的過程,隻是她現在人力財力有限,沒法把學堂開得遍地都是,隻能通過宗教的途徑來潛移默化的改變民眾觀念。而不論是哪一樣,開花結果都需要時間,得徐徐圖之。


    沉默了良久,樂老道終於道:“如此重任,幫主為何就肯交給老道呢?”


    這已經涉及赤旗幫根本了,而他不過是個新投之人,還是方天喜那老東西介紹來的,並不十分可信。她卻大大方方把這些告訴了自己,甚至想要盡數托付,她就這麽放心嗎?


    “這世上身具才能,又敢放手施為的本就不多,既然道長都在麵前了,我自然要問上一問。”伏波微笑以對。


    這話讓樂老道忍不住都笑了,還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啊。人家都這麽高看你一眼了,哪還有不應的道理?


    “老道我無兒無女,平素雖有些口腹之欲,也花不了幾十萬兩白銀,銀行的幹股就罷了。這圖名的事情倒是有趣,若是幫主信我,自當效力。”樂老道手撚長須,悠然答道。


    而這答案,並沒有出乎伏波的預料。這老道閑散是閑散,但是為人不壞,又是個跳脫倫常,心思機敏的方外之人,自然可以用上一用。她笑道:“那研究教義的事情就要拜托道長了,回頭我也會讓人送些教材過來,看看學堂裏教的東西,若能相互印證更好不過。”


    樂老道也不客氣,幹脆應下,又想到一件事:“對了,幫主打算怎麽稱呼這教派呢?”


    從將軍廟裏傳出來的,總不能沒個名姓吧?既然是伏幫主要設立的教派,自然也當是她來命名。


    伏波略一思索便道:“不如就叫‘公善教’如何?”


    既然都魔改了,名字就取個簡單些的,如此才有利於傳播。


    “公平在前,行善在後嗎?”樂老道滿意的點了點頭,“好名字。”


    這可是他將來留名青史的依仗了,自當認真一些,花點心思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最近幾天曹縣令可算寢食難安,聽說赤旗幫諸位頭領都到了東林鎮,還在將軍廟裏大肆祭拜了一番。下來不該到論功行賞了嗎,怎麽還沒有人來縣衙拜會?


    倒不是說曹縣令覺得自己立了多大的功,但這次縣城沒有被賊人攻破,大小幾個作坊也安安穩穩的,就連那些受了災的百姓和富戶,他也勤勤懇懇的賑濟安撫了一番啊,沒有功勞也該有苦勞吧?難不成沒能抓住賊寇,反倒成了把柄,可誰能想到賊寇不打赤旗幫的大營,反倒來縣裏肆虐啊。


    又是委屈,又是心慌,曹縣令抓著羊師爺念叨了好幾天,對方勸他赤旗幫如此大勝,肯定有不少內務要處置,縣裏怎麽也算得唇齒相依,不會忘了這邊的。如此這般,才讓曹縣令勉強耐下了心,又等了數日,直到一封請帖遞到了麵前。


    “請本官到銀行拜會?”看著那平平無奇的帖子,曹縣令多少有點不高興,之前不都是來府衙拜會的嗎,怎麽勝了一場就無視他縣官的體麵了?然而怎麽也是官場裏混出來的,他還是小心的問了句,“來的難不成是田先生?”


    田昱這家夥官職本就比他大,現在赤旗幫都稱霸南海了,擺點架子也理所應當嘛,他還是能理解的。


    誰料那信使笑著道:“不隻有田先生,幫主也到了,還請縣尊賞臉。”


    曹縣令噌的一下就坐直了身體,臉上也擺出笑容:“好說好說,本官一定準時到。”


    開玩笑,赤旗幫幫主相邀,他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敢擺臭架子?再說不是派人嘉獎,而是親自前來,一定是看重自己,更得好好應對才是。


    打點了精神,曹縣令換了便裝,帶上師爺,提前半個多時辰就出了門,快到銀行時又故意磨蹭了會兒,這才在不太阿諛的時間抵達了目的地。


    迎出門的隻是銀行管事,不過曹縣令絲毫不以為忤,陪著笑進了門,等看到那一身紅裙後,他身形不由就矮了一截,搶步上前:“下官曹鑒,見過幫主。”


    明明之前就見過數次,也談過不少買賣,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在長鯨幫都潰敗的今日,曹縣令可不敢在這位大幫主麵前拿大了,比拜見上官還要謙卑。


    伏波笑了笑:“縣尊客氣了,快快請坐。”


    如此和煦的態度,跟以前似乎也沒什麽區別,倒是讓曹縣令鬆了口氣,小心貼邊坐在了椅子傷。羊師爺更是座位都沒有,隻恭恭敬敬侍立在他身後,還不忘偷眼觀瞧,田先生居然沒有露麵,這是密談嗎?


    “今次長鯨賊來犯,虧得縣尊鎮守縣城,才沒讓賊匪得逞,著實勞苦功高。”伏波也沒客氣,直接道。


    這話讓曹縣令心花怒放,連連擺手:“哪裏哪裏,下官不過是盡了些本分,還是幫主安排得當,才沒讓賊人得逞。”


    這諂媚的姿態,還真沒有出乎伏波的意料,微微一笑,她話鋒一轉:“不過此次岸上終歸是糟了匪禍,怎麽說東寧也是赤旗幫根基所在,哪能任由旁人橫行?”


    這是要彰顯威風了?羊師爺心裏咯噔一聲,立刻捅了捅自家東翁,曹縣令也反應過來,小心看了對方一眼,才訥訥道:“幫主說的是,下官也覺得賊寇擾民,得嚴加懲處。”


    身為一縣之長,還能如此湊趣賣乖,讓伏波露出了滿意的笑容:“縣尊這話說得有理,東寧不容有失,當有更嚴密的防備才是。我打算練出一批民壯,配合赤旗軍剿滅賊匪,聯防鄉裏。此次長鯨賊潰敗,恐怕還有不少賊寇逃到了岸上,得提前準備才是。”


    這次都不用羊師爺提醒了,曹縣令也能聽明白這話裏的意思,這是要奪軍權了啊!赤旗幫打算自東寧登陸,向外擴張了嗎?到時候大軍壓境,別說附近的縣官了,怕是衛所、軍寨也要噤若寒蟬,不敢動彈啊。


    心頭直打擺子,然而曹縣令還是強笑道:“隻要幫主吩咐,下官自當盡力而為!”


    甭管這位想做什麽,老實聽令就是了,如今世道如此的亂,跟著赤旗幫總比跟著朝廷混要穩妥啊。


    有了這表態,其他就不成問題了。羊師爺隻覺額頭都汗津津的,好在這位東翁膽小,這才避免了跟赤旗幫的衝突,也罷也罷,赤旗幫越強,他們也就越安穩,如此選總是沒錯的。根本沒有留飯的意思,略略又討論了幾句,給了些褒獎,兩人就被送出了門。


    解決完這檔子事兒,伏波起身往書房走去,進屋就見田昱還在伏案寫著什麽。


    聽到了動靜,他頭都沒抬,直接問道:“那縣令可答應了?”


    今天討論的可是在縣裏置軍,他才沒興趣跟那蠢貨打交道,因此也就沒去前廳。


    “他這點膽量,哪會反對。”伏波笑著在一旁落座,“下一步,就該是你這邊的動作了。”


    田昱手上的毛筆一頓,終於抬起了頭:“以民生銀行為骨架,以民團為血肉,一步步蠶食附近郡縣?”


    這形容可真夠精辟的,伏波微笑頷首:“丹輝說的不差。”


    “那為何還要傳教?”田昱直言不諱,講出了心底的疑問。伏波都沒跟旁人討論,就直接跟樂老道搞出了個“公善教”,此事讓他大為驚詫,也難免有了點怨氣,隻覺伏波太過草率。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的公平,盤剝欺淩更是處處可見,赤旗幫能替百姓做這個青天大老爺嗎?若是處置不好,反倒會折了自家的威名,甚至將來掠取更大的地盤時,這些教義會成為旁人攻訐她的手段,更別提拿邱大將軍的名頭立教,本就荒唐。


    “有了民生銀行,我們就能救助窮苦,遏製那些富戶的借貸盤剝。有了民團,我們就能鎮壓內部或外部的反叛,讓赤旗幫植根鄉裏。而學堂能一步步為這個集團輸送新鮮血液,讓我手中有可用之人。”伏波話聲一頓,“然而所有這一切,都是無根之萍,隻要亂世結束,朝廷開始收攏地方,這些伸出去的手腳就會被斬斷,若想保住根基,隻能依靠交易場和公善教了。”


    依靠交易場,是打算把海貿做起來,跟富商們沆瀣一氣,而推廣公善教,是為了得到更多的窮苦百姓的擁護,把她敬若天人。這道理沒有錯,然而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而且矛盾重重,絕無法媾和。


    沉默許久,田昱道:“你想自成一體,脫出樊籠,這道理我是懂的。但走得太快太遠,隻會動搖根基,徒增麻煩。”


    她的點子實在太多太雜了,一樣樣似乎無窮無盡,這在短期當然能帶來極大的收獲,但是長久以往,卻未必不會遭到反噬。就像交易場,如果旁人學去了,會不會動搖赤旗幫的地位?更別提公善教可能帶來的抵觸和反撲,而樂老道這麽個外人掌管,更是大大的不妥。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伏波答道。任何社會試驗,都會帶來不可預料的結果,然而這才是她想要的,一塊能掀起波瀾的試驗田。墨守成規可沒法打破三百年的治亂循環,不論是上層還是下層,都需要睜開眼睛,看一看其他的東西。


    而這,才是高於一切的目的,甚至比赤旗幫,赤旗軍還要重要。


    她答的隨意,然而話中的重量卻讓田昱不由自主心頭一沉。隻因他清楚伏波雖然看起來開明颯爽,但是自有一股執拗和堅持,連生死都不能動搖。


    既然沒法改變她的主意,就隻能查漏補缺了。重重歎了口氣,田昱道:“赤旗幫占據南海,聲名大噪,招收人材會比以往輕鬆許多,你最近可要留意了,多聽多看,挑些可用之人。”


    他轉變了話題,有些生硬,但是意思已經清楚明白。不論自己想要怎麽發展,他都會緊緊跟隨,用心做事。


    伏波笑了起來:“有勞丹輝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自那日慶功宴後,羅陵島上就開始了軍事整編,重新劃定商船和戰船,還是人員的分配。這當然是件大工程,不過最讓各位頭目操心的,反倒是岸上的民團。


    “頭兒,真要把阿虎,阿雲他們調去岸上?這都是好不容易練出來的人啊,去岸上豈不是可惜了?”聽了李牛的安排,他的副手立刻叫喚了起來。這些點到名字的都是剛剛升任“隊率”的李氏族人,放在艦隊裏也算得上中堅了,哪能這麽輕輕鬆鬆就放去民團裏?


    “你懂個什麽,現在海上還有多少人敢跟咱們對著幹?平日也就是剿匪,護衛商隊,偶爾跟其他船幫鬥上一鬥,這樣的人材,放在船上才是可惜了,就該上岸曆練!”李牛毫不客氣的斥道。


    李海隻覺頭都大了,忍不住道:“可是那民團不是用來安置傷殘的嗎?斷手斷腿的全都調了過去,也就是操練一下民夫,能有多大用處?”


    李牛可不跟他客氣,一巴掌就呼他腦袋上了:“老子都說著這麽清楚了,你還鬧不明白!幫主說的是成軍,可沒說這赤旗軍是水師還是陸師,船上可是有禁令的,不得襲擾岸上村落,將來還得靠岸上的人馬,這時候設民團是幹什麽的,還不是清楚明白!”


    李海像是被打醒了,一下反應過來:“難不成幫主打算攻打岸上的城池了?”


    “那倒也未必,隻是世道如此亂,興許就有賊人盯上東寧了呢?咱們的家底可都在岸上,要是沒點人手,哪能震懾旁人?”李牛砸吧了一下嘴,“當然,幫主雄才大略,興許還有其他圖謀呢?”


    這話可讓人開了眼界,李海琢磨了一下,又小心道:“即便如此,挑些伍長不就行了?民團初建,還不知啥時候才有仗打,現在正是籌備艦隊的關鍵時候,哪能抽那麽多人過去?我瞧別人也沒如此啊。”


    李牛哼了一聲:“那是孫二藏拙,不肯在這時候出頭,林猛那小子又是幫主說什麽就聽什麽,自然也不會有動作。”


    李海輕嘶一聲:“那咱們強出頭,豈不是惹幫主忌憚?”


    “這話說的,咱們把人推上去,要不要還不是幫主說了算?”李牛十分鄙夷的看了小弟一眼,“再說了,民團也是為了拱衛東寧嘛,咱們李家就不是東寧人了,自然要為幫主效力啊。”


    這話可太大言不慚了,然而李海是真找不出什麽毛病,畢竟頭兒在幫主麵前一直是這個鳥樣子,從來都沒惹出麻煩,是不是也是幫主樂見的?


    “也行,那我就跟他們談談,要是能掌住民團……”


    李海的話還沒說完,李牛就把眼一瞪:“讓那群混小子收斂點,我派他們可不是為了掌權的!岸上可還有不少人呢,哪能讓咱們把什麽都占了。”


    不掌權派那些精銳去幹什麽?李海都被繞暈了,滿眼的金星,李牛也沒理他,自顧歎了口氣:“唉,都是些蠢貨,看來得去學堂撈點能寫能算的了。”


    李海:“……”


    比起集中在海上的大軍,岸上的兵力就少了許多,然而說到民團,確實還有可用之人。


    站在那波光粼粼,又浩瀚無垠的鹽池前,伏波輕輕呼出了口氣:“這些鹽池造的不差,你有心了。”


    趙普立刻道:“都是幫主運籌帷幄,我等才能有安心改造鹽田。”


    這話可是發自內心的,自從投靠了赤旗幫,已經經曆了兩場生死大戰,然而身處東寧左近,東門縣內卻從未遭受過敵襲,沒人破壞鹽田,又不斷有俘虜填充,鹽池建起來可不就快多了。


    現在他們名下的鹽田已經全數改成了鹽池,其他幾家鹽商也紛紛意動,在幹掉長鯨幫後,更是有了投效的打算,經此一役,東門也算是鐵板一塊了。


    然而這馬屁似乎沒拍到點上,伏波突然道:“之前長鯨賊來犯時,沒能攔住鬼書生,卻是我心頭憾事。”


    這話說的平淡,卻讓趙普脊背一下繃緊了,小心道:“是屬下顧慮太多,沒能盡快發兵,還請幫主責罰。”


    當時趙普的確是協防東寧的生力軍,然而害怕長鯨幫安排了援軍,他在用兵的時候過於小心了,沒有在賊人攻打縣城時動手,而是選擇在對方匆忙撤軍時進行攔阻。然而誰能想到,區區一場襲擾,也會派長鯨幫的二當家前來,這下可就背上了縱敵的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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