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口齒伶俐,陸楠便追問道:“番禺到底是何情形,他跟你說過嗎?”


    看了周遭一眼,那少年抿了抿唇:“大老板,這事有些犯忌諱……”


    陸楠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揮了揮手:“船上都是自己人,但說無妨。”


    那少年見狀也不遮掩了,直言道:“小的聽二當家說了,番禺是兩位公子鬧了一場。主母要殺二公子,誰料被反將一軍,弄了個勾結蓑衣賊的罪名,害得老爺差點沒法做官了。現在又找了人,怕是要對船隊動手。”


    陸楠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他可沒料到會聽到這麽勁爆的消息。這可是陸氏人盡皆知的秘密,叔父的繼室的確是個出身高貴,手段強硬的,最是痛恨那個下堂婦生下的嫡子。陸儉此人也是個硬氣的,早早就離家出走,誰料竟然在這時候到了番禺,還鬧出這麽大的動靜。這要是坐實了通匪的罪名,可不好應對啊!


    他急急道:“老爺那邊可有消息?”


    那少年搖頭:“這個小的就不知了,不過最近島上有點缺糧,聽說也是有人使壞。二當家也是憋不住了,這才來帶兵前來。”


    陸楠一下就把事情串聯到了一起,難怪陸安見到自己的船也不上前拜見,原來是羅陵島缺糧了啊。這可是動搖軍心的大事,自家糧草都不濟了,如何跟人纏鬥?等等,烏猿島這群賊人怎麽沒燒了糧船,還能讓他們去搶……


    “不好!”陸楠拍案而起,“陸安這蠢材,怕是中了人家的奸計!”


    “啊?”對麵少年一雙鳳目睜得老大,怔怔反問,“什麽計?”


    陸楠也不理他,快步走出了閣樓,大聲叫到:“讓船都撤回來!烏猿島上恐怕有詐!”


    敵軍根本就沒有下死手的意思,一邊分兵偷襲羅陵島,一邊在烏猿島跟人纏鬥,哪怕自己不來,恐怕也是撤走的。人數不夠,不撤還等什麽?而放在烏猿島上的糧秣就是最好的誘餌了,不但能拖住陸安的腳步,還是個致命的埋伏。羅陵島缺糧已經有些時日了,搶奪糧船,陸安能不在場嗎?若是他也在場,領著一群剛剛得勝的驕兵,會遇上什麽還用說嗎?


    這蠢材,別把羅陵島的家底都給敗光了!虧得他回來的及時啊!


    三艘小船領命而去,陸楠站在船頭急的來回踱步,然而還沒等小船抵達港口,突然聽到島上傳來一陣轟鳴,那是火藥爆炸的聲響!


    糟了!陸楠在心中暗罵,還是遲了一步,也不知能囫圇撤回多少人。不再猶豫,他高聲道:“讓小船列陣,拱衛大船,緩緩後撤!”


    隨著號令,小船紛紛挪動,連同羅陵島來的幾條船一同拱衛在了寶船四周。剛剛擺出防禦陣型,就見遠處有船繞過了小島,朝著這邊衝來。不是剛剛逃走的敵人又能是誰?


    果真那炮聲是用來傳訊的,陸楠鬆了口氣,這陰謀是一環扣著一環,虧得他反應及時,沒有陷入被動。


    “褔船上前迎敵,寶船原地待命。”陸楠高聲叫到。


    對麵是有十來艘船,但是小船居多,由五艘雙桅褔船在前阻擋,對方根本討不到便宜。


    “讓羅陵島的船過去接應,圍住敵船,這次不能讓他們逃了!”陸楠此刻也顧不上島上的情形了,先把敵人的船隊打掉,回頭再找陸安那蠢材的麻煩!


    原本有些茫然失措的幾條船,也聽令動了起來,跟在了褔船後麵。陸楠磨了磨牙,看來這群廢物隻能打打順風仗,不過也沒關係,他們的優勢還是更大。這支遠洋船隊選的全都是陸氏的好手,在船更大更多的時候,哪可能落敗?


    死死盯著前方,眼看兩幫人馬就要接戰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啊!二當家回來了!”


    陸楠猛然轉頭,就見一條船帆有些焦黑的雙桅船匆匆朝這邊趕來,周遭還跟著幾條小船,顯然也是護衛。


    陸楠心頭不由一鬆,看來陸安的損失沒有他想得那麽大,不可此刻也不能讓他們再參戰了,他立刻道:“讓他們靠過來,命陸安趕緊滾來見我!”


    這一聲令下,那艘雙桅船跑的更快了,前方小船更是張了滿帆,飛一般的朝寶船奔來。此刻船上所有人都以為他們是受了驚嚇,想要快點歸隊,誰料那小船竟然沒有停下,直直朝著寶船撞來。


    “不對!”陸楠瞳仁猛地一縮,“把拒木撐起來!”


    他的反應不可謂不快,然而那艘小船更快,沒等船上人照做,就一頭紮進了拱衛寶船的圈子裏。好在還有兩艘小船反應夠快,上前攔截,可還沒等他們攔住,就見那條船上“撲咚咚”跳下了幾個人,下一刻,小船轟然炸開!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也不知那條船上放了多少火藥,隻見紅雲騰起,火光衝天,在震耳的雷鳴聲中,兩條攔截的小船頃刻就被掀翻,連眾人腳下的寶船都劇烈搖晃起來,讓人站立不定。


    陸楠也沒站穩,一把抓住了護欄,耳中嗡嗡作響,腦中金星亂冒,他的雙眼卻死死盯著那漫天的火光,目眥欲裂。為什麽那船會有炸?來的是什麽人?他們怎麽敢對寶船動手!


    陸楠張開了嘴,想要高聲嗬斥,讓眾人冷靜,命其他船隻趕緊回援,誰料一隻大手斜刺裏伸出,鎖住了他的脖頸,踉踉蹌蹌被拖行了幾步,冰冷的刀刃吻上喉間,這時陸楠耳邊的嗡鳴聲才算褪去,聽到了一個冷冰冰的威脅。


    “別動!”


    是嚴遠!抓他的竟然是嚴遠!


    陸楠想要掙紮,然而扼住他的手臂猶若鐵鑄,刀刃輕輕一送,頸間微痛,滲出濕冷。陸楠背上的寒毛都立起來,立刻停住了動作。


    他身邊的護衛呢?為什麽沒人阻攔?!


    “頭兒!”


    “大老板!”


    “賊子好膽!”


    這時,叫罵聲才傳入耳中,就見那個剛剛上船的少年站起身來,揮了揮手中短刀,灑下一串血珠。陸楠這才發現,貼身不離的三個親兵都倒在了地上,鮮血汙了一大片甲板。這是什麽時候殺的人?隻有兩個人,也敢在寶船上作亂,他們就不怕死嗎?


    那少年還真不怕死,把短刀一收,無視四周叫罵的船員,輕輕鬆鬆走到了陸楠身邊,笑道:“陸大老板,情勢危急,小的冒犯了。還請您大人有大量,別放在心上。”


    那張俊俏的小臉,此刻看來跟毒蛇一樣,陸楠又驚又氣,掙紮著道:“你們是什麽人,也敢劫我陸氏的寶船……”


    那少年連連搖頭:“大老板誤會了,吾等也是陸氏的人啊,隻是投靠了陸二公子。二當家說了,世道變了,還是投一個聰明的更保險。”


    陸楠都蒙了,他們的確是羅陵島的人?陸安那小子投靠了陸儉?


    那少年卻沒繼續說話,而是一偏頭,朗聲對著周遭道:“各位還是小心些吧,我等賤命,死便死了,萬一傷了大老板就不妥了。”


    壓在陸楠頸間的刀刃立刻微微用力,陸楠嚇得連吞咽都不敢了,急急叫道:“都放下兵刃!弓弩快收起來!”


    這兩個敢孤身上船,身手又這麽厲害,明顯是死士啊,何苦跟這群瘋子拚命。


    大老板都被人製住了,還不是人家說了算?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敢拿頭兒的性命來拚,紛紛放下了手中兵刃。


    那少年這才轉身,再次笑道:“大老板瞧著也是個聰明的,做事卻實在糊塗。陸三公子文不成武不就,隻是靠著陳夫人才占住了位置。可陳夫人是何等身份?能瞧得上咱們這些行商的?將來掌了大權,說不好就把位置給心腹親信了,哪還有大老板立足之地?二公子就不同了,單槍匹馬也能打出片天地,更是知人善任,大老板若是投過去,肯定能得重用。”


    陸楠都氣笑了:“你這無知小兒,不知我叔父是何人嗎?”


    他那叔母的確是陳氏高門出身,眼高於頂,手段狠辣,但是有叔父照拂,誰又敢說什麽?


    那少年聞言長歎一聲:“大老板,你難道不知如今朝廷局麵嗎?且不說陸老爺能不能升上去,真上去了,若是反賊遍地,天下板蕩,要先拿誰來開刀呢?陳夫人應當也許了你差使吧,這要是帶兵剿匪,真能落到好嗎?邱大將軍尚且落不到好,何況旁人。”


    陸楠心頭咯噔一聲,若說之前的話,他隻當是放屁,可是現在談到天下大勢,卻不能裝作聽不到了。


    見他神色不對,那少年立刻繼續道:“也不說別人,隻說二當家的,明明拿住了這麽關鍵的大島,也沒見陳夫人高看一眼。如今這天下,靠的還不是兵強馬壯?別人不把二當家放在眼裏,陸二公子卻不然,這才有了幾十條船,上千的人馬。大老板亦是才幹卓絕,何必屈居人下,隻當個跑海的管事?”


    陸楠突然道:“任你牙尖嘴利,陸儉那小子也敵不過陸氏一脈!”


    這才是最關鍵的,陸儉再怎麽厲害,孤身一人對於屹立江東數百載的陸氏又算得了什麽?他是瘋了才會轉投一個沒了根基,被逐出門牆的棄子!


    誰料那少年挑了挑眉:“大老板,這寶船上怕不有三五百人,動動手就能把小的剁成肉泥。可是您在我手裏,兩條賤命換您一個也不虧啊。光腳的怎麽會怕穿鞋的?再說了,咱們二公子還是嫡長呢,將來也未必不能入主陸氏啊。”


    陸楠的臉一下就白了,他的命的確攥在兩人手裏,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可不就是這個道理?至於陸儉能不能入主陸氏,反倒不是那麽重要了,他得先活著才行啊!


    然而此刻卻不能露出怯意,陸楠強撐著道:“你也知道船上還有五百精兵?就算你們使計擄了我,也沒法逃出此地!還不速速投降,看在陸儉的麵上,我可饒你一命……”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少年就嗤笑一聲:“大老板怕是嚇糊塗了,喂,你們讓開些,讓大老板瞧瞧外麵的情形。”


    陸楠還沒動作,身後扼住他的人先動了,拖著他往船邊走了兩步,其他人不敢阻攔,紛紛讓開,這一轉身,才讓陸楠看清了遠處的景象。


    之前懶洋洋跟在福船後麵的幾艘小船,不知何時亮出了獠牙,直接堵住了退路,而那支埋伏的海賊也殺到了近前,幾條福船立刻陷入了前有狼後有虎的境地。十幾條大小船隻圍在一處,此刻已經是喊殺震天,箭矢如雨了。


    陸楠一看就知道不好,原本以為的助力突然翻臉,足以讓人陷入險境,更別提少了寶船上的弓弩和火炮,那幾艘福船又能堅持多長時間?敵人的攻勢太猛,手段又狠辣,要是護衛的福船和小船喪盡,他隻一條船,要如何衝出重圍?


    誰料這時,耳邊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大老板,別看岔了。”那少年笑著指了指寶船四周,“瞧見了嗎?那四條船都載滿了火藥,隻要一聲令下,就會齊齊攻來。這船是算能防火,但能防住火藥嗎?”


    陸楠的臉色都變了,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船已經被人團團圍住。之前拱衛在側小船,不是沉了就是去支援福船了,其他則都是嚴遠帶來的,現在早就讓開了道路,容那幾艘船大搖大擺的停在了寶船邊上。如果能用火炮的話,興許能擊沉其中兩三艘,然而隻要有一艘能近身,在船上炸開個大洞絕對不成問題!


    這是要炸沉寶船啊!陸楠的嘴唇都抖了起來:“船上有自南洋帶回的寶貝……”


    那少年冷冷一笑:“不能為二公子所用,還不如炸沉了事。”


    說著,他提高了音量,大聲道:“載滿炸|藥的船已經圍住了爾等,如若不降,就與這船一同沉了吧!”


    他的話一出口,甲板上立刻響起了嗡嗡聲。剛才的爆炸實在太驚人了,船上都是航海的老手,哪能不知真撞上來是個什麽情形?這裏可是大海深處啊,更別說千料大船傾覆會帶來海漩和海嘯,到那時才是死路一條啊!


    雖說都是敢在海上闖蕩的亡命之徒,但是臨到家門口卻要葬身魚腹,誰又能甘心?再說了,他們也不是聾子,好多人已經聽明白了,這事歸根結底還是陸家兄弟鬩牆鬧出的亂子。那位陸二公子再怎麽說也是老爺的嫡子,投降又不是投敵,掙條活路應該也不難啊。唯有那些家中有妻兒的,心中難免擔憂。這要是投靠了二公子,主母問罪,也是個麻煩事。


    陸楠的眼中已經顯出了掙紮神色,剛才他隻是擔心自己的性命,而現在,估計他一死手下就要投敵。那他豈不是白死了?


    可是自己要是投了敵,叔母豈能饒了他的家小?


    嚴遠隻覺掛在身上的人突然一軟,沒了那股掙紮的力道,他飛快抬頭,給伏波使了個眼色。


    一直盯著陸楠,伏波自然不會錯過這細微的變法,立刻壓低了音量:“不知大老板可認識劉元劉老掌櫃?”


    陸楠茫然的看過去,劉元他當然知道,是個為陸氏幹了一輩子的老掌櫃,深得叔父信重。沒記錯的話,這次他也到了番禺,執掌的應該是茶葉鋪子?


    伏波臉上掛笑,聲音卻更低了兩分:“劉老掌櫃才是這次陸氏遭難的元凶,他在二十年前曾受過先夫人的恩惠,這次事成,舉家出逃,膝下一子一女都被妥善安置。似劉老掌櫃這樣的,陸氏裏還不知有多少,敢問大掌櫃,當年可跟先夫人相識?陳夫人又信你幾分呢?”


    陸楠隻覺天旋地轉,差點沒軟倒在地。他認識那位先夫人嗎?當然是認識的,怎麽說也是叔父的正妻,曾經主持中饋,哪個陸氏子弟不要小意結好?而現在,他帶回來的船隊被陸儉的人劫了!幾艘福船不保,寶船多半也要被搶了去,就算他死裏逃生回到江東,叔母會放過他嗎?多半還是給他扣一個通敵的罪名,累及家小。若是如此,還不如降了,讓陸儉救他一家的性命。


    一想到此處,陸楠的嘴唇顫抖了起來,半晌才道:“都是陸家人,有話好商量……”


    事到如今,還用商量什麽嗎?


    半個時辰後,寶船在烏猿島靠岸,陸氏的船員、兵卒全都被趕了下來,被人收押看管。福船那邊的戰鬥也宣告結束,幾艘船在海上往返,清掃戰場,搶救受損的船隻。


    陸楠本人則被帶上了另一條船,朝著羅陵島駛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被帶下船時,陸楠並未被縛住手腳,然而孤身入敵營,又能逃到哪兒呢?這夥人實在太過狠辣,把他的部下全都扔在了烏猿島,此刻才是叫天天不要叫地地不靈。


    事已至此,陸楠也不做他想了,乖乖跟著在嚴遠和那少年身後入了大寨。這寨子跟他離開時變化頗大,屋舍似乎都重新修過,寨門的防守也森嚴了許多,這些都是陸儉的手段嗎?


    再想想此次中的奸計,陸楠也算是心服口服了,別的不說,脫離陸氏還能有如此手腕,倒真比那個尚在吃蔭補的三公子要強些。他好歹也是陸家人,論起來還是陸儉的族兄呢,真要投過去,應當也能得到重用吧?


    可想是這麽想,真到了議事的大廳,陸楠卻是一怔,大廳的主座上竟然沒人,這是陸安掌權,薑達退居其次了嗎?可是陸安在哪裏,怎麽到現在還不露麵呢?


    還沒來得及問出心中疑惑,就見那少年徑直向前走去,大大方方坐在了上首。


    陸楠都傻了,這是怎麽回事?


    伏波的神態卻依舊自如,笑道:“方才有所欺瞞,還請陸大老板見諒。鄙人伏波,乃是赤旗幫幫主,也是此間主人。”


    陸楠一時沒反應過來,怔怔道:“那陸安呢?他不是投靠二公子了嗎?”


    伏波輕歎一聲:“陸安倒也算是個忠勇之輩,先前為了奪島身先士卒,早已喪命。羅陵島上大小當家都被我一手誅滅,改旗易幟。”


    陸楠隻覺腦中嗡的一聲,差點沒昏過去。原來羅陵島早就被奪了啊!他怎麽這麽糊塗,若是當初不去救人,不信嚴遠的鬼話,哪怕隻是派個小船到島上查看一番,也不會輕易落入賊手啊!


    嘴唇顫了又顫,陸楠勉強擠出了一句話:“那陸儉之事,難不成也是騙我的?”


    “哦,這事倒有一半是真的。”伏波笑道,“陸二公子聯合蓑衣幫劫了番禺城的大獄,轉頭栽贓給陸氏。那位劉元劉老掌櫃就是他在陸氏安插的內線,因涉事太深,又離奇失蹤,讓陸氏諸人百口莫辯。百來個死囚脫困,一位蓑衣幫大頭目出逃,事情太大,鬧得陸大人也不得安生,還不知能不能撐過這一遭。”


    陸楠的臉色一下就灰敗了,倒不是因為陸儉做下了“劫獄”這等掉腦袋的大事,而是因為麵前少年說的太直白,沒有絲毫遮掩。這樣的秘辛也是能隨隨便便說給人聽的?難不成他已經沒用了,對方準備卸磨殺驢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伏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捂臉大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捂臉大笑並收藏伏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