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此刻並未站在望台上,而是手按刀柄,立於那群輔兵身後,不斷地出聲提點:“不要慌,手穩些,盯住牆頭。那些跳進來的不用管,自有人補刀。記住,你們每殺一個都有戰功,別浪費了良機。”


    就算經曆過海上搏殺,輔兵們也沒見過這樣的情形啊。然而十來天的操練,已經讓他們把“規矩”刻在了骨子裏,那些從牆頭冒出來的腦袋又確實好對付,連拚殺都不用,戳就行了,哪用多想?開始還有些人擔心躍進來的賊人,但是過了會兒,他們就發現那個深坑太管用了,刀盾手隨隨便便就能把人料理了,還擔心個什麽?


    於是眾人越打越順手,越打越放的開,漸漸都學會配合了。有人戳腦袋,有人戳脖子,有人戳胸膛,一冒頭就是三四根長槍懟過來,哪有閃躲的機會。這麽輕輕鬆鬆的對戰,還真是從來沒有過啊,幫主的手段果真厲害!


    他們殺的順手,寨子外的賊人已經亂了套了。拚死闖過了陷坑,想要衝進營寨,卻發現那一截低矮的木柵欄成了怎麽都翻不過的死地。不知多少人慘叫著被戳下了牆頭,那些藝高人膽大,能躲過槍林縱身一躍的,也都跟跳進了鬼蜮一樣,沒了聲息。望樓上的短矛也沒有停歇的意思,在坑道處稍稍停的久些,照樣也是死路一條。


    這還是個原來的營寨嗎?說好的寨裏人少呢?


    再怎麽悍勇的,也扛不住這樣的場麵啊!沒到一刻鍾,賊人們就崩潰了,哭著喊著逃了回來。還有些運氣不好,半路上被短矛紮死,或是跌進了坑裏。


    “當家的,攻不進去啊!”領隊的小頭目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就差被嚇破膽了。也不怪他會如此,這才多長時間,就折了七八十人,還有不少沒死透的人在那兒嚎呢,哭聲震天,慘叫連連,偏偏寨中還是安安靜靜的,讓人瞧著就心裏發怵。


    陸安此刻也是兩股戰戰,強撐著道:“賊子早有預謀,看來硬攻是不行了。咱們先歇一歇,等小二他們奪了密道,在寨中放火,再一鼓作氣衝上去!”


    見眾人麵上不信,他又趕忙補了句:“寨裏人肯定不多,要不早就衝出來了,哪會做這麽多布置?隻要再等等,總還是有機會的!”


    頭領都發話了,眾人也不再多言,隻眼巴巴望著,盼著火能早點燒起來。


    ※


    夜間乘著小船繞島一周,可不是簡單的事情,饒是三條小船上全是精銳,也劃了許久才轉到了後麵的淺灘。這邊礁石林立,沙灘又長,根本不適合停船,也唯有這些小船才能登岸。


    把船停在了岸邊,帶隊的小頭目跳將下來,用手抹了把汗:“頭領估計已經開始攻打營寨了,正是咱們偷溜進去的好機會。若是能在寨裏點起火,咱們可就是此戰最大的功臣了,都給我打起精神!”


    隨著這番鼓勵,所有人都拿起了兵器,點起了火把,也鼓足了士氣,踩著軟騰騰的沙地向前奔去。密道就在沙灘盡頭的樹從裏,此刻也黑燈瞎火的,肯定沒人看守。隻要衝進去,錢和女人不就手到擒來了嗎?


    沙灘再怎麽長,也有走完的時候。當腳下終於踩到了堅實的土地,這群人的速度立刻加快,一頭撲進了樹林。


    聽著那急促的腳步聲,林猛晃了晃脖頸,握緊了長刀。等了大半夜,終於等來了敵人,也不枉他帶人守在此處。正麵的功勞撈不到,送到嘴邊的肉可不能放過了!


    那些明亮的火把來的飛快,當敵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麵前。林猛氣沉丹田,暴喝出聲。


    “殺!”


    ※


    從夜半等到了天色微明,陸安也沒等到寨中火起。倒是那些哭喊的傷患們沒了聲響,也不知是死了,還是怕叫的太響再挨上一矛。


    看著那仍舊靜悄悄的營寨,陸安的臉色鐵青,就跟個泥胎木塑一樣立在原處,六神無主,滿腦子混沌。身邊人實在是受不住了,低聲道:“頭兒,咱們先撤吧,這營寨太古怪了,恐怕一時半會兒打不下來。”


    道理他都懂,可是莫名其妙折了一半的人手,以後要怎麽才能打下營寨?又能拿什麽跟赤旗幫談判,換回羅陵島的歸屬?


    不知傻站了多久,陸安終於還是收回了目光:“撤吧。”


    他是為陸氏賣命不錯,可也不能真的糊裏糊塗送了性命。這事恐怕還是要告知主母和三公子,究竟如何安排,還得看上麵的意思。


    可惜白忙活了一夜,也不知那些誘敵的船隻回頭要怎麽收攏……


    當家都一臉苦大仇深了,其他人還能有什麽士氣?一群人拖拖拉拉走向碼頭,然而還沒等走到地方,就有人驚叫出聲:“頭兒,你看碼頭,情況不對啊!”


    陸安連忙抬頭,就見停在岸邊的兩條船沒了蹤影,換成了十來條掛著紅旗的船,不正是被他們“誘走”的赤旗幫船隊嗎?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多出的船又是哪兒來的?


    然而已經沒有時間讓他細想了,正當他驚疑不定,不知該往何處逃時,身邊殘破不堪的棚屋裏突然就鑽出了一群人,個個手握長刀,眼冒精光,如同撲食的餓狼一般撲了上來。


    陸安臉色慘白,高聲叫道:“等等,我們願降!我是陸氏來的,願跟貴幫幫主好好談談……”


    然而沒人聽他叫喚什麽,殺聲四起,壓住了那略顯淒厲的慘叫。


    第六十七章


    待到天光大亮,戰鬥才徹底結束。都打成埋伏戰了,自然是奔著人頭的獎賞去的,任由那群賊人討饒也沒有用處,直接被殺的七零八落。最後一點算,活下來的隻有三十來個,這還是算上被困在寨門前僥幸沒死的,當真是十不存一。


    見到率隊回返的嚴遠,伏波讚道:“阿遠這次可是首功,若是沒有你及時趕回,哪能打的如此漂亮。”


    這可是大實話,兩線作戰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沒法即時通信,因此原本就沒安排協同作戰。派給嚴遠的任務隻是牽製敵船,結束戰鬥後立刻返航,把敵人堵在島上。而島上則是布置工事,並且在密道和那幾艘破船上埋伏了人手,防備偷襲,順道搶下賊船。


    如此一來,賊人在寨門前大敗,又偷襲不成,回到碼頭發現自己的船不見了,崩潰之下不是抱頭逃竄,就是舉手投降。等到船隊回來,聚集兵力圍剿、納降就行。誰料嚴遠那邊戰鬥結束的太快,回程的時間選的也巧妙。知道自己堵住了人,也沒有正麵發兵,而是在廢棄的棚屋裏埋伏了一隊人,打了個幹脆利落的殲滅戰。這戰術素養稱得上出類拔萃了,也讓伏波歎為觀止。


    麵對誇獎,嚴遠卻有些慚愧:“也是東家運籌帷幄,才有此等戰績。這寨門內外的布置當真精彩,直接打掉了敵人的士氣,若非如此,我哪能輕鬆取勝。”


    這是嚴遠的肺腑之言,挖陷坑人人都會,但是挖成這樣可就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了。這陷坑的排布是暗合兵法的,別說來了幾百個賊匪,就是有人縱馬都未必能闖的過去,也是島上隻有些擲矛手,未能盡顯威力,若是配合弓弩手從四麵攢射,直接就能把這支賊兵殺滅在寨前。而木柵欄後麵挖的大坑更是毒辣,簡直把最後一線生機都給斷了,真是神來一筆!


    如果不是在寨前吃了大虧,被打的心神不屬,他哪裏有機會安排伏兵,一舉殲敵。


    伏波笑道:“咱們也別互相吹捧了,你搶了幾條船?”


    對於陣地防禦,尤其是這種營寨的攻防戰,伏波可是太熟悉了。不說冷兵器時代留下的兵法戰術,她學過的那些任務範例才是五花八門,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都有。恰好這群蠢貨還心大的選了晚上進攻,可不是送上門來人頭嗎?比起島上的戰鬥,她還是更在乎船隊的收獲。


    見伏波這麽淡然,嚴遠趕忙收斂了情緒,稟報道:“賊人留了六艘船,我用了點手段,拿下了五艘,撞沉了一艘。不過船上人不多,估計都被帶到了這邊。”


    竟然把全部兵力壓在了攻島上,這未免也太破釜沉舟了吧?伏波皺了皺眉:“賊酋可還活著?”


    “被砍了腦袋。”嚴遠反應很快,“東家莫不是擔心有蹊蹺?”


    伏波道:“船才是海盜的根本,這兵力配置未免也太孤注一擲了。那個二當家出身陸氏?”


    “的確是陸氏派來的,因此薑大才會把他支出去抵擋青鳳幫的船隊。”嚴遠答道


    伏波沉吟片刻:“那這個島可能不隻是陸儉說的那麽簡單了。”


    嚴遠心頭一緊:“若是此島當真如此重要,咱們麵對的可就是江東陸氏的窮追猛打了,會不會太過危險?”


    這也是個關鍵問題,本來局麵就夠險惡了,再來個世家大族不死不休,那誰扛得住啊?之前所有安排恐怕都要調整了。


    “找找看有沒有活著的小頭目,仔細拷問內情,其餘還是按原計劃行事,就算陸氏來人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到。”伏波頓了頓,唇邊露出了些笑容,“再說了,如果真有內情,陸儉肯定也會有所準備的。”


    心思如此縝密的家夥,會不安排後手嗎?以後陸家的爭鬥會陷入白熱化,越是危險,撈到的好處就越多。赤旗幫如今隻是初創,實力還太過薄弱,自然也要撈些偏門才能盡快壯大。


    何況,她還等著那艘去合浦的船返程呢,也不知能帶些什麽回來?


    ※


    “家主,邱大將軍的家事已經仔細查過了。他喪妻甚早,未曾續弦,膝下隻有個獨女,沒聽說有什麽親近子侄養在身邊。”


    聽著打探來的消息,陸儉微微皺起了眉頭:“那關係稍微遠些的呢,譬如門生、親信之類的年輕後輩?”


    “這個就打聽不到了,不過前兩年天子就對邱大將軍有了防備,提拔過的下屬都被分派到了偏遠州郡。案發時更是牽連了一批,還有不少關在牢裏呢。”那探子趕忙道。


    這就不好查了啊……陸儉思索片刻,突然道:“那邱晟的女兒呢,可有許配人家?”


    那探子搖了搖頭:“聽說邱大將軍視這女兒如掌上明珠,十七歲也未曾許人,後來邱家蒙難,她不願充入教坊司,就投井自盡了。”


    名將蒙冤,連唯一的血骨都護不住,這樣的慘事聽起來就讓人不忍,陸儉的神色卻未有絲毫改變。邱晟會死,還是因為招惹了世家大族。人人都知道禁海得利的是誰,他偏要清掃海疆,燒毀大船,還想諫言讓天子重開海禁。這樣斷人財路,怎能不讓人記恨?會有如此下場,也不算出奇。


    隻是他想找的線索再一次斷掉了,那少年的身世也再一次落了空,無根無由,就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樣。這世上可能會有讓人驚豔的天縱奇才,卻不可能有人能脫離身世的影響,遑論年紀輕輕就處變不驚,見識過人。


    沉吟良久,陸儉又問道:“東寧的消息傳回來了嗎?”


    之前他們身處赤旗幫大營,的確沒有機會仔細探查,但是留下兩人傳遞消息卻不算難。東寧縣可是赤旗幫的根基所在,他怎麽可能視而不見?


    陸三丁立刻道:“已經打探清楚了,伏幫主有三位得力手下,分別來自林家村林氏,下溝村李氏和陽林村孫氏,其他兩家沒有什麽值得說的,但是李家那位船長幾個月前曾經遭難,被官府抓了去。”


    陸儉一下就提起了精神:“他是怎麽出來的?”


    李牛他可是見過的,好勝莽撞,像是個會惹事的,得罪官府恐怕不能輕易脫身。而且從時間上來看,那時正是伏波第二次前來合浦返程的時候。他可清清楚楚的記得,那時並沒有什麽“赤旗幫”,跟來的三位船長也貌合神離,似乎未曾被徹底收服。


    那麽赤旗幫的建立,乃至三人俯首聽命,肯定是有原因的,會不會就是因此而來呢?


    果不其然,就聽陸三丁道:“詳情打聽不出來,但是陷害李家的,應當是東寧的縣丞和一家姓萬的糧商。兩人似乎受了什麽恐嚇,不但沒有繼續追究,還曾到下溝村賠錢致歉。還有縣衙的門房說了,曾有一男一女前來拜訪縣令,之後就把李牛等人接了出去。”


    “一男一女?”陸儉立刻追問,“可有看清楚長相?”


    “男的聽說相貌平平,個子不高不矮,沒什麽特點。女子帶著帷帽,看不清長相。”陸三丁不敢怠慢,仔細答道。


    那男子的形容,倒讓陸儉想起了孫家那個船長,應當是叫孫二郎吧?也是伏波的左膀右臂。那帶帷帽的女子,倒是讓人有些好奇了,去衙門撈人是多大的事情,怎麽會派個女人前去?那女子又是什麽來曆?


    然而思量片刻,陸儉的麵色突然古怪了起來:“去縣衙的,當真隻有這兩個?”


    “去探查的詳細問過了,的確隻有這兩個!”陸三丁連忙道。


    “……那帶帷帽的,就未必是女子。”陸儉輕笑了起來。


    被家主這話弄得有些莫名其妙,陸三丁小心道:“就算帶著帷帽,是男是女總還是能認出來吧?也許是誰的妻妾……”


    陸儉抬手止住,反問道:“有哪個女子敢大大方方去見縣官,去救一個身陷牢獄的人犯?不論李牛是因何入獄,他走私跑海總是錯不了的。”


    這下陸三丁也啞然了,是啊,這麽大的事情,誰敢交給個女子呢?可若不是女子,去的又是誰?靈光突然一現,陸三丁張口結舌:“難不成……難不成是……”


    “若是他假扮成女子,模樣肯定也不差。”陸儉笑著搖了搖頭,“倒是個妙招,難怪那縣令會被嚇到。”


    一個少年人,還是一幫的幫主前去縣衙,該冒多大風險?可一個幫主的愛妾前去呢,又有誰敢輕犯?隻是喬裝打扮一番,就能換來更大的利益,想來那位伏賢弟也不會在乎吧?


    可是話是這麽說,仔細想想其中關鍵,還是讓人忍俊不禁,又深感欽佩。這手段,這心性,實在是萬裏挑一啊。


    陸三丁隻覺腦袋都一片混亂,傻了老半天才道:“他怎麽說也是一幫之主……”


    “沈鳳還曾屈居人下呢,這點小事,對他們而言恐怕不止一哂。”陸儉歎了口氣,“不過由此也可推算出他是怎麽拉起一個船幫,又怎麽打通岸上糧道了。”


    這可是能斷生死的大事,竟然被他順手推舟,收攏人心,成就基業。其中果決,陸儉自問自己十五六歲時難以做到,若非親眼得見,也不覺得旁人能行。偏偏那人就做到了,還越做越大,讓人嘖嘖稱奇。


    不過既然已經結盟,就不做他想了。雖說這次沒有查出伏波的來曆,卻也弄清楚了他過往的手段,也讓陸儉確信了一件事,那少年身後並無家族助益。一切都是他實打實拚出來的,若是如此,那個叫嚴遠的究竟是助力,還是會成為爭奪權勢的威脅呢?也許要等下次相見,才能分辨了。


    “既然查不出,就先放放吧。時間不等人,還是要以大局為重。”陸儉做了決斷,“要盡快安排好交趾那邊的事情,我得在三月之前抵達番禺,打開局麵。”


    陸三丁也知此事要緊,連忙點頭。又遲疑了下,他問道:“那羅陵島方麵呢?”


    陸儉微微一笑:“禮物已經送過去了,些許麻煩應該難不住伏幫主。回頭還要請他們助咱們在番禺立足,到時再跟他詳談即可。”


    第六十八章


    “爹!這就是咱們的船了?!”看著那艘完好無缺的單桅船,鍾大亮別提有多激動了!


    這可是他們拚了命換來的!


    當日圍剿賊船時,鍾家是誘餌之一,戰戰兢兢被追了半個多時辰,等到敵人發現不對,掉頭要跑的時候,也是他們率先反應過來,迎頭追上。結果敵船躲避不及,有一艘被撞了個正著,當場打橫,這才耽擱了其他幾艘船逃跑的速度,順順當當把六艘船全都攔了下來。


    雖說鍾家的船被撞的不輕,挨撞那艘也直接沉了海,但是功勞就是功勞,嚴頭目據實稟報,幫主就把繳獲來的船賞給了他們一艘。這可是艘單桅船啊!他們村子多少年也沒置辦出一條新船,就這麽輕輕鬆鬆到手,可不是讓人歡喜嗎?


    一旁鍾平含笑道:“正是,幫主專門挑了條狀況不錯的,也不用修整,直接就能用。”


    “太好了!唉,可惜這次沒幾個降兵啊,也不知咱們能不能分到。”一想起之前登船時殺人殺的痛快,鍾大亮就悔恨的直拍大腿。這要是刀下留幾個,豈不是也能跟其他頭目一樣,找些降兵補充人手?


    誰料這話一出口,他爹就瞪了他一眼:“你想什麽呢!不知道幫主給咱們船的意思嗎?!”


    鍾大亮一愣:“什麽意思?”


    當時受賞時,他也是見過幫主的,但是這次見麵,他是頭都沒敢抬。之前隻聽過幫主的威名,知道赤旗幫的厲害,誰知今日才見識了屍山血海的場麵。就寨門前的幾條坑道,就死了七八十人呐!瞧著泥地都被染紅了,還有些僥幸活下來的,連叫喚都不敢,跟狗兒一樣乖順。據說這次來襲的賊人一共死了三百多個,都跟屠個村子也相差仿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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