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聽得來了興致,還接著問:“弘星說得對。對內那?”


    “對內,明朝吸取宋元兩朝的經驗教訓,卻無力管控土地兼並的事實。富者極其富,而每至於剝民;貧者極其貧,而甚至於不能聊生……窮富矛盾激化……”


    小孩兒說的認真,有些原因礙於年紀,他隻是單純地記住,並不理解。皇上認真地聽完,滿臉驕傲:“很對很對。”


    “現在還有歲數大的百姓說,先朝末期,署印如打劫。各級衙門就像強盜一樣互相打劫,一起打劫百姓。甚至有人說:‘當時世局,何處非用錢之地?當時世人,又何官非愛錢之人?’


    錢,它隻是一個貨幣。其實它什麽都不是,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暖身……可是當一個國家的每一個人,都把這,什麽都不是的貨幣當命一般的時候,問題就來了。”


    從明太~祖朱元璋到明武宗正德年間,國家安定,休養生息,危機顯現……張居正改革,危機與改革並存的時代。但張居正不可能成功。張居正失敗了,各種利益集團大反撲,加速前朝滅亡……”


    “瑪法自己的看法,這所有的原因,都可以合為一句:爭鬥。外部爭鬥,內部爭鬥。外部爭鬥不怕,最可怕是內部爭鬥。黨爭,是亡國之首……”


    皇上認為,萬曆以降,官僚群體內部紛爭日益激烈,嚴重幹擾大明朝廷處理政務、解決現實問題的能力,甭管什麽黨派,都是小團體,都應該先打五十大板。


    “瑪法知道,不管什麽黨派裏麵,都有君子小人。總體上來說,東林黨人中君子居多。但是,東林黨人,一堂師友,發誓要以冷風熱血,洗滌乾坤……卻忘記了,他們根本沒有實權。”


    “文黨派,武黨派,互相打壓爭鬥不休。文官裏麵根據地域分為北黨和南黨。然後文風鼎盛的江南文人,又分為昆山黨、浙江黨……


    東林黨的清流們不光無權,也沒有處理實際事務的能力,卻無知無畏地加入進來,被當權者利用,加劇朝廷的黨派之爭……”


    “黨爭不斷,乃禍國殃民之亂。東林黨成為江南士大夫的代表,借諷議朝政、評論官吏之名,行包庇地主,為富商巨賈爭利之實。


    他們提出廉正奉公,振興吏治,開放言路,革除朝野積弊等等口號,實質上卻對明末饑荒災民的悲慘視而不見,對征款賑災行為極力阻撓……


    當然,瑪法知道這些口號都是對的。可在當時混亂不堪的情況下,戰事不斷天災人禍朝廷無力,老百姓流離失所無人過問……談這些有何用?朝廷動彈一下不過是加速滅亡罷了。”


    “弘星玩積木,抽木板,知道嗎?”


    弘星迷瞪眼:“瑪法,弘星知道。”


    “乖,一個好房子,抽走幾塊木板無關緊要。一個岌岌可危的積木房子,抽走其中一塊木板,房子會直接崩塌。”


    弘星大眼睛一閃,思考,思考,小奶音清脆:“瑪法,不對。一個岌岌可危的房子,本就是崩塌。”


    “咳咳”親親瑪法重重咳嗽幾聲:“瑪法知道。但沒崩塌之前,總有一個搶救的希望不是?拖一天是一天不是?”


    弘星小眉頭皺巴:“瑪法,不對。應該在房子變得岌岌可危之前,開始修繕。弘星知道,每年秋天,四九城的老百姓都提前修繕房子,準備過冬。”


    “咳咳”親親瑪法再次咳嗽幾聲,還瞪一眼上來甲板的五貝勒和陳廷敬。


    五貝勒和陳廷敬裝隱形人,卻是實在忍不住,想笑。可是小孩兒還有其他問題:“瑪法,朝廷為什麽沒有力氣打仗救災抓貪官?”


    親親瑪法就感覺自己也沒有力氣。


    “因為黨派之爭起來的時候,各種內鬥優先於整個朝廷和國家的利益,想做實事的官員也被狹裹其中。打仗,各個黨派爭兵權,各個黨派搶功勞,各個黨派害怕哪個黨派打勝仗……


    救災,朝廷撥下去十萬兩銀子,你拿一點,我拿一點,你拿五兩,我要拿六兩……到老百姓的手裏一萬兩不到,陳米裏全是沙子。


    貪官,十個官員中九個貪汙,都風光八麵,天天鬥富,還有一個不貪汙的,被掛上貪汙的罪名,進了大牢……”


    弘星大眼睛瞪圓,腮幫子鼓著,好似要打人的模樣。他無法想象,他也無法理解,怎麽會有那般景象,他就是好生氣,好生氣。


    皇上摸摸乖孫兒的小腦袋,無聲地歎氣。


    “有人說前朝滅亡是因為天災過大,是天意,可大唐時期也遇到天地大變氣候大變……”


    “亡了就是亡了,找再多的借口也都隻是一個借口。君不君,臣不臣,民自然也不是民。李自成起事,是為叛逆,可是……誰又能說他不是被逼的?


    弘星要記得,‘百姓是水,帝王是君,水能載舟也能覆舟’。”


    “瑪法,弘星記得。”弘星氣呼呼的,還是好似和誰生氣一般。皇上忍不住就樂嗬,“弘星莫怕,弘星最閃亮,弘星一定管的他們每一個都乖乖的。”


    弘星一臉殺氣騰騰:“瑪法,弘星一定管好他們。”


    *


    弘星不認為黨爭是前朝滅亡的原因,弘星認為人和人之間的爭鬥是正常的,人類和萬物的爭鬥也是正常的,當然,弘星也覺得,他瑪法說的對。


    明朝滅亡,君有不是,臣也有不是,誰都有不是,幾代人的問題積累一朝爆發,沒有誰無辜,為了利益結黨加速大明亡的人,自然要承擔罵名。


    “所以,還是要在房子還完好的時候,保養好啊。”弘星小胖臉嚴肅地思考,用完茶點躺在甲板上,聽他瑪法和五叔、陳廷敬吩咐事情,迷迷糊糊明白,也沒問。


    龍舟到蘇州,弘星捧著地方誌看。蘇州,古稱吳,自古就有“人間天堂”的美譽,位於江蘇省東南部,長江三角洲中部,東臨上海,南接嘉興,西抱太湖,北依長江……


    四季分明,雨量充沛,種植水稻、小麥……出產棉花、蠶桑、林果,特產有碧螺春茶葉、長江刀魚、太湖銀魚、陽澄湖大閘蟹等等等等。


    弘星來到蘇州,決定,和他瑪法一起接見地方官後,第一件事,就是逛美景,吃美食,可是,他光看“熱鬧”就眼花繚亂。


    大道皇皇,他五叔和陳廷敬先一步趕到蘇州,打點一切,等他們到蘇州後,帶領蘇州官員接駕。


    第48章


    皇上哈哈哈哈笑:“自然是我們的陳老官。”


    弘星眼睛睜大:“瑪法, 陳廷敬‘鼓勵’高士奇參奏索額圖?瑪法,高士奇、明珠、索額圖有恩怨,陳廷敬是因為‘君子朋而不黨’嗎?”


    “那可不是?”皇上眼睛微微眯起, “高士奇給索額圖做事, 明珠交好高士奇, 分化高士奇和索額圖……索額圖和明珠爭鬥,明珠被罰,索額圖勢大,朝廷不穩……


    高士奇本就性情孤僻不講世情世俗,自然和索額圖直接反目。陳廷敬, 終於等到了機會, 自是不會放過,幾次和高士奇見麵, 高士奇參奏索額圖, 索額圖下去, 明珠下去, 高士奇回老家……”


    皇上摸摸乖孫兒腦袋:“弘星你看, 這四大中堂, 還有幾個?”


    弘星眨巴眼睛, 掰著手指頭一個個數:“明珠、索額圖、徐乾學、陳廷敬……徐乾學貪汙, 隻有陳廷敬一個。”


    “可是, 瑪法,弘星喜歡陳廷敬。陳廷敬和他們都不一樣。”弘星信心滿滿, 陳廷敬不是那樣為了利益一定要做出什麽事情的人。


    皇上摸摸乖孫兒的桃心頭, 哈哈哈笑:“我們弘星看人就是準。明珠,有能力,有忠心;索額圖, 有能力,有忠心……”


    皇上表情感慨,言語間甚至有一抹懷念:“曾經……他們,一個是瑪法的耳朵,一個是瑪法的眼睛。”


    “瑪法信重他們,明珠能力在於對外,索額圖的能力在於對內……可是凡事就是這樣……尼布楚談判,瑪法明知道明珠的能力比索額圖好,還是召回明珠,任命索額圖,最終簽訂那份《尼布楚條約》……”


    皇上如今回憶往事,除了懷念自己的青年時光之外,隻有經驗總結:“明珠和索額圖爭鬥,朝堂不穩,其他官員或狹裹其中,或沒有立足之地受盡打壓,包括陳廷敬。”


    “陳廷敬,會忍,穩得住。他知道《尼布楚條約》的遺憾之所以發生,和朋黨之爭有關,朝堂平衡有關,他的一腔熱血不甘。他等到了機會,一舉拿下索額圖,自己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下一個,自然就是徐乾學。”


    “徐乾學,弘星知道嗎?”


    弘星腮幫子一鼓:“弘星知道。瑪法,徐乾學奇怪啊。瑪法,弘星要聽陳廷敬的故事。”


    皇上一愣,隨即明白小孩兒的意思,無奈地苦笑:“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大清進關……好,瑪法先給弘星講陳廷敬的故事。”


    “陳廷敬是山西人。祖上有做官的,家族裏也有銀子。山西人秉性質樸,做生意做人都誠信,他也一樣。隻是他的運道,不大好……非常不好。瑪法都有點同情他。”


    “順治十四年陳廷敬參加太原鄉試,第二十八名。他那一屆的主考官收受賄賂,把第一名賣給一個富豪子弟。事情暴露,太原學子們抬著孔聖人的塑像上大街□□,聖人塑像穿著財神的衣服……”


    “事情鬧大,陳廷敬和鬧事的學子們一起進了大牢。有人給他做保說他當時沒有鬧事,是在勸說鬧事的好友,救下他一命。”


    “瑪法的皇考斬了主考官,重新考試,陳廷敬考了第一名解元。順治十五年進京趕考,會試第一名,殿試第二名,這按照他當時的年紀,本是風光大喜——他的好友透漏給他考場舞弊的事情,他一時衝動氣不過,主動去刑部告狀……”


    皇上眼睛一眯,好似看到當年的那場血流成河。


    “那場科場舞弊牽連甚大。一個貝勒,禮部滿漢尚書、無數的舉人進士……”


    皇上歎氣,莫名的又覺得自己確實“心慈手軟”。


    弘星正聽到關鍵時刻,屏住呼吸靜等,等了半天沒等到,趕緊呼喚瑪法:“瑪法——瑪法——”


    親親瑪法捏捏他的胖臉頰,樂嗬。


    “瑪法的皇考,最是痛恨貪汙和舞弊,一發現就是重罰。那一次,宣武門斬首十六個主犯,無數人流放寧古塔,真正地打殺一通科考風氣,卻也讓陳廷敬真正地感受到了害怕。


    瑪法還記得,瑪法登基後,從大牢裏提出來陳廷敬的時候,見到的那個陳廷敬……”


    “瑪法,什麽模樣?”


    “渾身髒兮兮的,瘦得一把骨頭,脊背挺直,目光清正。好似一陣狂風收斂了所有的風力,團成一團……陳廷敬經過兩次事情後心性大變,清廉自守、明哲保身。有人說他是清官,他是也不是。他就是,活明白了。”


    “陳廷敬家學淵源,通經濟,不缺銀子,反正也死過兩次了不怕死。而且有了這兩次經曆還能熬出來,一般人真做不到……”


    弘星小鼻子皺巴:“瑪法,弘星想象不出來經曆兩場生死的人的模樣。”


    親親瑪法隻笑:“因為弘星是最閃亮的小寶寶。”


    弘星果然開心。


    “瑪法,弘星閃亮,弘星不要髒兮兮,不要瘦得一把骨頭。”


    “那可是?我們弘星永遠胖嘟嘟的。”皇上是真希望乖孫兒永遠不去經曆那些腥風血雨、驚濤駭浪。


    “瑪法給弘星接著講故事。當年瑪法親政後,急需示恩江南,拉攏江南文人。可是江南……到底和江北太不一樣。江南文壇士族領袖,當屬江蘇顧家的顧炎武,浙江黃家的黃宗羲,還有一個王夫之。”


    “可他們也是反清領袖。”


    “江南一半的文人不願意參加科舉,大清不缺官兒。鬧出家做道士做和尚自稱遺民,也是對前朝的一片忠心,瑪法都體諒……”


    弘星趕緊舉手提問:“瑪法,遺民是什麽?”


    親親瑪法:“遺民啊,就是生在前朝,長在前朝,遇到李自成起事大明滅亡,天下大亂大清入關……的人。他們對前朝忠心,不想在大清朝廷裏做官兒。


    就好比,一大家子,兄弟打架父母雙亡,幼小的孩子不想接受新父母……明白不?”


    弘星模糊明白:“瑪法,弘星懂了。他們傷心。”


    “對,他們傷心。瑪法體諒他們。瑪法想辦法開了一個鴻學博儒科,修《明史》,多方招攬……他們好歹也知道時易世變,他們是前朝遺民,但他們的子孫後人是大清人。”


    “瑪法給王夫之的孫子補了官,黃宗羲的兒子學生進京修《明史》,顧炎武的三個外甥參加科舉高中進士,瑪法格外重用……”


    “形勢如此……這是最好的方式。這些年來,他們把三位思想大家的真知灼見帶進京,瑪法通過他們,拉攏江南士族,穩定江南文壇……”


    “徐乾學……有才。也是那混亂形勢下的機遇如此,徐家從一個江南二等世家變成一等世家中的領頭者,還有皇恩隆重,權勢在手……


    也可能是他們此番起家心裏不安,顧炎武先生也一向認為他的外甥們太看重權勢……不光他們自己貪汙,其家族子弟本就良莠不齊,乍然抬頭失去平常心,官商勾結魚肉鄉裏……”


    弘星生氣:“瑪法,打他。”


    親親瑪法樂嗬:“以前瑪法總是顧慮很多……”太子能不能頂得起來,兒子們爭鬥不休,自家裏亂糟糟的,皇上是真沒有心力也沒有信心整治江南……


    而且皇上也不能和乖孫兒細說,徐乾學貪汙一案,牽扯到江蘇世家、揚州鹽商、科舉舞弊……還牽扯到滿、漢那根敏感的神經,前朝遺民和大清朝廷矛盾……


    可是弘星氣得哇哇哇叫:“瑪法,弘星幫瑪法。瑪法,打他們。”皇上哄著乖孫兒:“瑪法,打他。這次啊,瑪法把他們都收拾一通。”


    “弘星還記得,在揚州見過的金農嗎?”


    弘星還氣鼓鼓著腮幫子,突然被瑪法轉移話題,人迷迷糊糊的:“瑪法,弘星記得他。弘星喜歡。”


    “弘星乖。瑪法啊,這次就給予這些,中下層文人一個晉升的大機會。江南,我們要動,那就大動!”


    弘星模糊明白,眼睛閃亮,小胖手拉著瑪法的衣袖興奮地哇哇哇喊:“瑪法,瑪法,弘星還喜歡一個人。”


    “哦,弘星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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