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對周寧如此隨意的態度卻不認同,“這不是小事,數目不對,說明不是守庫記賬的人監守自盜,便是守衛不足,進了盜賊,前者需要加強管理,後者需要加強護衛。”


    喜嚴詞諫言道:“若是自盜之故,品行不端之人何以委任後勤之事,如今偷盜不糾,焉知往後不會行出以次充好的惡事?”


    這個,周寧微愣,倒確實無言以對。


    張良也放下了酒杯,坐正了身子,反省自己的態度。


    喜接著道:“若是他盜之故,則此事更惡更險,守衛不力,輕易進了盜賊,此番隻是丟了些許武器物件,但若賊人生了歹心,一把火燒了,我們將損失慘重。”


    周寧正容點頭道:“你說得有理,是某輕忽了。”


    張良拱手,“某也是,受教。”


    喜拱手道:“此事是老夫失職,王姬待臣下寬仁,老夫卻不能不知分寸,待老夫查明此事,再來向王姬請罪。”


    周寧倒是知道到底為何,但卻說不得,隻提醒道:“也不要鬧得太大,惹的軍中議論不安。”彼此懷疑,最傷感情。


    喜應下退去。


    張良搖頭笑道:“難得見到師妹被人如此反駁又受教。”


    周寧笑著舉杯,“寧亦然。”


    不止她不重視此事,他起初不也同樣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這次是他們兩個一起受訓呢。


    張良笑著與她碰杯。


    他們這邊相談融洽,鴻門那邊的項羽和範增卻是氣氛緊張。


    原本因昨夜項羽不殺劉季之事,範增就對項羽頗為惱怒,如今諸事未定,項羽就非要到灞上去看慣常生病的周寧,範增如何能允。


    “且不說她一年裏有小半年都在病中,隻是尋常體弱,不是什麽重病急症,我隻和你說,若你去了灞上,被人扣下殺了怎麽辦?”


    範增點著項羽怒其不爭道:“你是項家的家主,是聯軍的統帥,多少人的生死性命係在你的身上,你怎麽能如此感情用事,逞匹夫之勇!”


    範增冷笑一聲,倒也不是一定不讓他去,他給了項羽選擇,“要麽你不去,要麽你領著大軍去。”


    殺了劉季,他便能放心了。


    項羽皺眉,“亞父,劉季已經解釋了都是誤會,我怎麽好再殺他?”況且背約之事,細論起來,確實是他們理虧。


    範增摔袖負手,冷聲道:“懷王那邊還不知是個什麽回複,且等將軍入駐鹹陽控製住局勢再說吧,不過幾日功夫,將軍暫且忍耐吧。”


    他們去信懷王先入關者為王之事,想著論述兩人功績,由懷王出言取消約定,便可名正言順,不叫項羽背上負約之名。


    此去彭城路途遙遠,所以暫時還未收到回複。


    “唉。”項羽雖然心焦,但見範增怒極了,想了想,便決定再等幾日。


    其實他不好去灞上,可以喚周寧過來,隻是念及周寧尚在病中,他舍不得。知道他的心思,連範增都直接沒開這個口。


    這邊項羽不好意思殺劉季,然而韓王成卻被人刺殺了,消息傳到關中,諸侯一片嘩然,秦已投降,是哪方勢力殺了韓王?


    張良聞訊麵色霎時就白了,臉上一點血色也無,身形搖搖欲墜。


    周寧上前扶住他,急忙喚了望來為他診脈。


    張良卻推開望的手,對周寧拱手道:“我準備回韓地,即刻便啟程。”


    第134章 難熬


    主上被刺身亡, 張良作為一國丞相,於情於理都應當回去奔喪,周寧自然不攔他, 還派了一百人隨行護他回韓都陽翟。


    就在張良啟程回韓地之時,項羽也終於收到了來自懷王的回信, 就兩個字:“如約。”


    “嘭!”項羽青筋暴起,狠狠地一拳捶到案幾上,震得其上的杯碟茶盞一陣亂響, 茶水濺了一桌。


    “不識好歹!”新仇舊恨一同湧上,項羽咬牙切齒的怒罵道。


    他不過一個放牛娃, 因他項家擁戴才被立為楚王, 卻不知感恩, 在叔父死後處處掣肘他, 將宋義那個庸才置於他之上,又偏袒劉季,還對先生生了妄心!


    項羽越想越怒, 如今他已不是那個叔父死後不能控製老臣、士卒的項家後輩了,他是諸侯聯軍的統帥,是滅秦之戰中首屈一指的功臣。


    而那個所謂義帝的懷王做了什麽,叔父在時, 他遠遠的躲在盱眙, 後來叔父死了, 他也居於彭城, 半點不沾戰火,身無寸功, 居然還想著控製他、命令他, 他何德何能居於他之上。


    項羽怒極反笑, 直言道:“懷王無功,不堪為帝。”


    範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要自立為王。作為項羽的亞父,他自然是站在項羽這一方的,也樂得項羽的權勢地位越高越好。


    範增心念一轉,便有了主意,“懷王隻許了一個關中王,可滅秦有功的將士可不僅西征一路。”


    “亞父的意思是……”


    範增笑道:“將軍可召諸將前來商議,將軍所想,必得諸將擁護。”


    項羽聞言大喜,忽而心中一動,又道:“那我們即刻去往鹹陽,如此諸軍議事也更便宜。”


    範增臉上的笑意淡了兩分,項羽此言雖然說得冠冕堂皇,但他觀他目色雀躍,便知他分明是為了早日與那周王姬相見。


    雖然時至今日,他仍然覺得羽兒與王姬成婚最佳,但對於羽兒用情如此之深,甚至妨礙到大事決斷,卻很有些不滿。


    罷,範增心中輕歎一聲,到底沒說什麽掃興的話,他前幾日一直阻攔他去灞上看她,他已經很有些不悅了,不必為了一個女人傷害他們之間的情分。


    範增想著,羽兒如今難以放下,大抵是因為還未真正得到,等鹹陽諸事落定,便讓羽兒同那周寧成婚就好了。


    周寧姿色才智都不俗,若她能分清遠近親疏,事事以羽兒為先,可為羽兒賢後;但若她還是更顧念她養父母那邊的關係,那……


    範增低垂的眸中飛快的劃過一道暗芒,而後和藹的笑道:“好,那咱們即刻出發。”


    分別了近一年,終於要見麵了,項羽站在鹹陽城外,心中一時又激動又生出幾分膽怯,他一手拉著韁繩,一手不自覺的撫上了自己的下巴。


    撫著撫著,項羽的眉頭蹙了起來,總覺得,還是有些紮手,難道沒剃幹淨?


    項羽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著鞋履,越看越覺得不好,轉頭對範增道:“亞父,進入鹹陽後,我們先自己商量好章程,明日再與各諸侯商議吧。”


    範增強壓著不滿,應了一聲,“也可。”


    見範增應了,項羽心下一鬆,威風凜凜的坐在馬背上看著不遠處的鹹陽城牆,瞧著終於有了幾分巨鹿之戰英勇果決的大將風姿。


    “進城!”


    大軍開進,整座鹹陽城死一般的寂靜,秦王子嬰恭順謙卑的候在城門處,或許是因為前頭劉季的赦免不殺叫秦王子嬰稍微放了心,這次他並未素衣白馬迎到郊外,而是常衣常服。


    然而,劉季和項羽的性情卻是大相徑庭,劉季因實力不足,也因性格圓滑世故之故,行事先想著懷柔攻心,若不能行,才會訴諸武力。


    而項羽實則與暴秦無疑,他獲得權勢的方法也與秦一般,全憑武力,所以他心中根本就沒有懷柔的概念,在他心中,秦王室是滅國殺親的仇人,是仇人當然便要斬殺。


    而且,秦王子嬰對待劉季尚且素衣白馬、絲繩係脖迎到郊外,對自己卻如此怠慢輕忽,怎麽?在他眼裏,他不如劉季不成!


    又有範增適時挑撥,連相士觀劉季有天子氣,呈龍鳳五彩的話都杜撰了出來,叫項羽連帶著又對劉季也生出了幾分不滿遷怒。


    項羽從來不是個好性的,原本就對秦王室不喜,再加上範增挑撥,當下便叫人斬殺了秦王子嬰,而後進入城內,直奔宮殿,將殿內財寶掠奪一空,又將後宮佳麗賞賜給了眾將士,這才暫且安置,待明日與諸侯議會。


    卻說劉季聽聞項羽入鹹陽後所作所為,是又驚又怒又怕,他覺得自己已經夠低三下四、逆來順受了,關中王他讓了,軍隊他自己解散了,現在同周寧一樣,也隻得一萬五千人,連約法三章立起來的名聲他也自己親手毀了,偏偏還不夠,怎麽就沒個夠!


    “欺人太甚!”劉季跳腳破口大罵,“那秦王子嬰也是個蠢貨!”


    怎麽就看不清局勢!他和項羽的勢力相差懸殊,對他都這麽有眼力,這麽知情識趣,怎麽對著項羽反而木愣愣不會來事了呢!


    “淨他娘的給老子惹禍!”劉季氣苦,“明日議會,老子說不定就得交待在那處了。”


    他伏小做低,處處捧著項羽,好不容易叫項羽不再惦記著他的性命,他這麽搞一出,又該叫驕傲的項羽對他有疙瘩了,那範增老匹夫也定會借機進讒言。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實在太難熬了,偏他還是項羽眼中最礙眼的那塊魚肉。


    劉季的心急速的怦怦直跳,他膽戰心驚了好些時日,常常半夜做夢都會驚醒,他已經許久不得安睡,此時氣急怒急怕急,氣血上湧,便覺得腦袋都有些眩暈。


    劉季一手扶額,身子晃了晃,往後退了半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到底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


    盧綰急忙上前扶住他,勸解道:“大哥,你別激動,咱們從長計議,慢慢想辦法。”


    蕭何、樊噲、周勃等人也是一通勸解,“長安侯生性驕傲,輕易不會出爾反爾,他既然在鴻門宴上與您和解,便不會再事後找事。”


    “再忍忍,忍過這一段就好了,不給關中王,起碼也會封個別的什麽王補償大哥,現如今不比當初在芒碭山強多了,等大哥有了自己的藩國……”


    七嘴八舌的,聽得劉季越發頭暈胸悶,一個忍字,說得容易,其中滋味,真是誰忍誰知道。


    因著有劉季擋在前頭,周寧這一段倒是過得極為閑適自在,她同樣收到了明日鹹陽議會的通知,與劉季的恐懼害怕不同,她很期待。


    “不用等明日了,我們即刻便入城。”


    她的情況不同與別的諸侯,要想事隨人願,得先與項羽說好了。


    第135章 相見


    “嘶!什麽?!”


    聽了士卒的稟告, 項羽一個手抖,下顎處便劃出一條血線,血液瞬間冒了出來, 但項羽卻根本顧不得此處,他幾乎是手忙腳忙的扔了刮刀,將傳信的士卒提溜了起來。


    雙目大瞪如燈, 裏頭全是不敢置信的慌亂驚喜,“你說,誰來了?!”


    “王王咳……王姬來了。”項羽的身高傲人, 士卒被他強拎起來平視,雙腳就離了地, 呼吸不暢, 臉都憋紅了。


    啪!和被提起來一樣, 被扔到一邊的時候,同樣猝不及防。士卒趔趄著站穩,撫著胸口順氣,等緩過神來再看,呃, 將軍已經不在了。


    屋外, 周寧正在和韓信說話,互相問彼此的近況, 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就看到項羽傻愣著站在門口望著她。


    她早已從黑的書信中知曉項羽刮了胡子, 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沒有胡子的樣子, 她十八歲時初見他, 他的下巴便有了胡渣, 所以她沒有想到刮掉胡子的他是如此英俊而富有朝氣,像是白玉雕成的戰神,有力量有威嚴,有不染煙火浮沉的幹淨純粹,正如他每每凝視向她的目光。


    周寧緩緩的綻出笑容,頷首見禮,明眸善睞,恰如輕風溫柔的撥開雲霧,露出蘊藏了一夜的明月星辰,隻一眼,就叫剛從巨大驚喜中走出的項羽,又陷入被美色所惑的怔忡。


    明明周寧身邊還有韓信,周寧身後還跟著望和彭越,可他卻隻看得到她,其餘的人、多餘的背景仿佛都被夜色籠罩,融為一片靜寂無光的墨黑,天地之間,隻有一個她顏色鮮明。


    自身份暴露後,她雖然著直裾,卻不再梳男子發髻,此時一身白衣勝雪,一頭青絲如瀑,眉間幾點桃花殷紅似血,那麽美,那麽耀眼,比他每日夢中的還要美,還要震撼他的心神,美得……讓他懷疑這樣的顏色是能真實存在於人間的嗎。


    見項羽呆呆的站在原地,不言不語,周寧笑著抬腳向他走去。


    韓信落寞的抿著唇,看著他兩人站到一處,他們一個是尊貴美麗的王姬,一個是手握大權的將軍,他們站在一處是那樣的般配,而他自己,雖然有幸被王姬收為弟子教導,掙紮了數年,卻仍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


    韓信收回視線,掩下雙眸,平靜的表情下,低垂的雙手緊緊握拳,指甲死死的掐入掌心卻不自知,因為他的全副心神早已被另一種情緒俘獲占滿。


    一瞬間,他好似又回到了淮陰縣南昌亭,鄰裏避之不及,亭長夫人冷嘲熱諷,集市屠夫挑釁鄙夷,他麵臨饑寒交困的窘迫,還要麵對眾人的嘲弄譏諷,他們全都瞧不起他,覺得他的王侯之夢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一點濕熱染上韓信的指尖,韓信猛然回神,不,不是這樣的!胸腔劇烈的起伏後,韓信的眸轉堅定,他複又抬眸看向宮殿前極為般配的兩人,又定定的看向代表權勢的巍峨宮殿,心中對權力地位的渴望如燎原野火般燃起,灼得他雙目充血泛紅。


    項羽入住的寢宮前,走近項羽的周寧終於發現他下頜處的劃傷,“這是……”


    這樣的傷口,輕易可弄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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