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六國貴族的身份是不能言說的禍根,會引來秦朝的打壓迫害,可如今亂世,這身份絕大多數情況下卻是個保命符了。


    多少起義的農民首領最後都扯上了某國貴族做大旗,而劉季稱沛公,比起其他勢力,名聲和底氣都差得太遠了。


    “原來先生是韓國貴族啊,失敬失敬,”劉季對著張良拱手笑道,又對手下人揮手招呼到:“快散開,散開,像什麽樣子,都是朋友,都是友軍。”


    張良見此又拱手謝過。


    劉季哈哈笑道:“先生不必多禮,你我相逢是緣分,我此行也是去東海郡。”


    第76章 幾人


    去東海郡啊……


    張良麵上不露情緒, 隻溫文爾雅的笑了笑,內裏心思卻活動開了。


    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明知東海郡已經有主了, 此人還明目張膽的率兵馬前去,要麽是挑釁,要麽就是投靠了。


    張良更傾向於第二個。


    對方的兵馬雖比自己多, 可與秦嘉相比又遠遠不足,兵力不如對方, 又是遠途奔襲,疲兵對以逸待勞, 這是兵家大忌, 所以他猜對方也是去投靠的。


    那麽……對方也有難處。


    不過轉瞬間, 張良的心思便定了, 心中對己方能安全脫身更多了幾分把握。


    張良從容的笑著問道:“還未請教尊下名諱?”


    劉季叉腰笑道:“某姓劉名季,幸得父老鄉親們信任支持, 忝為沛公。”


    季?伯叔季仲,季字行四, 以排行為名, 如此隨意,觀其人行為舉止間又難掩幾分匪氣, 看來此人是平民出身。


    公, 為楚國縣令稱謂,以縣公為號, 那麽此人已有戰績功勳,至少已經得了一個沛縣, 而且沛縣使他故鄉。


    而觀其神色姿態、聲調語氣, 此人對於自己沛公的稱謂是頗為自傲的。


    如此平民出身, 又對目前境況頗為滿意之人,按理說應該誌向有限,更傾向於攻打自己既得縣城附近的地方,紮根故土發展實力,如今卻不辭勞苦,遠行而來,那麽……


    張良拱手問道:“沛公如今,可是後方有失?”


    劉季聞言心中大驚,麵上卻不露分毫,隻悄悄收起了心中的輕視狎念,笑問道:“先生此話從何說起?”


    當然不能言因對方出身微賤又誌向不高而猜得。


    張良笑了笑,張口又是另一番有理有據的言論。


    他道:“我見沛公行事說話爽朗大方,與下屬相處也是嬉笑怒罵、隨性自然,彼此之間熟稔隨意,想沛公應是不重名利而重感情的灑脫之人,然而沛公眉宇間卻隱隱可見鬱色,又領軍遠行在外,故而大膽一猜罷了。”


    “原來如此。”劉季聞言笑著點了點頭,“我還以為又遇到一個能掐會算的活神仙呢。”


    “又?”張良笑問道:“沛公曾遇到過高明的卜者?”


    其實他對這卜者的興趣並不大,隻是沛公有意與他交好閑聊、拋出話題,他作為處於劣勢的一方自然要識時務的接梗。


    “對,有一高明卜者言我是貴人之相。”劉季點頭笑道。


    這話不好反駁,雖然“貴人之相”和“血光之災”幾乎就是卜者的兩個常用語,但他若認真與他說道爭論,就有些打臉的意味了。


    所以此時,說信顯得諂媚,說不信又有輕鄙之意。


    於是張良笑著挑了挑眉,沒有言語。


    笑容著表示友善,模糊信或不信的立場選擇;挑眉表示疑惑,靜待後言。


    畢竟以未來的、還未應驗之事言卜者高明,是很有些勉強的,還不如說些已經成功卜算的事例。


    “她還算中了某與一新搬來我縣,與某素未謀麵、素無交情之家的婚事。”劉季挑眉又道。


    張良雙目微震,眸中有些訝色了。


    劉季撓著下巴,笑著解惑道:“此人乃我的妻妹,不僅有卜算預言的本事,人也長得極為絕色。”


    張良笑了笑,眸中訝色盡去,妻妹提前知曉姐姐的婚事再正常不過了。


    劉季見此,又挑了挑眉,笑道:“她還算中了拙荊的牢獄之災,言中了焚書令之事。”


    焚書令?!


    張良瞳孔一縮,心中大震,“果真?”


    “自然,”劉季眉飛色舞的笑了起來,“若非如此,某怎會言她為高明的卜者?”


    所以這人是故意倒換了先後順序逗他?


    就因為他猜中了他的事,他便以此還他一場?


    張良哭笑不得,這人可真是……促狹,而他竟也真被他唬住了。


    除了行兵布陣實在不是他所長外,與人言辭交鋒他少有吃虧的時候,這是第二個叫他束手無策、占不到半分便宜的人。


    張良因此倒也對劉季高看了幾分。


    張良笑了笑,問道:“不知某可有幸與貴女一見?”


    說到這個,劉季的心情就些不美麗了,越是到了艱難的時候,就越希望有人指點迷津,走個捷徑,而他原本是有極大希望走這個捷徑的。


    劉季在心裏將呂公罵個半死,但考慮到呂澤和呂釋之都在隊伍之中,便隻遺憾的搖頭說道:“她離家遠去,如今不知去向。”


    一個姑娘家不知去向?看來這裏麵有些不愉快的隱情。


    初初見麵,問這樣隱私,隻怕叫人尷尬為難,於是張良隻歎道:“那真是遺憾。”


    與真正的聰明人相處,隻要他想,大體都是能相處得很愉快的,於是乎兩人相談甚歡。


    而劉季部下見兩人站到一處,竟聊得頗為投契,雖然奇怪不解,但也因此對張良手下之人客氣了許多。


    大家去向一致,便一同上路,傍晚時候,紮營駐寨,劉季繼續向張良請教兵法謀略之事。


    樊噲和夏侯嬰等人也跟隨在劉季身邊旁聽,然而沒過多會,賬內便響起了樊噲震天的鼾聲。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原本昏昏欲睡的夏侯嬰一下子被鼾聲驚醒,他急忙伸手推了推樊噲。


    樊噲閉著眼嘟囔一句什麽,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不過片刻又是震天的鼾聲響起。


    劉季哈哈笑道:“他娘的,樊噲這廝一睡著就是這個死豬樣,當初在山上,就是說狼來了也不能嚇醒他,喊是沒用的,狠狠踹他一腳,痛了就知道醒了。”


    他們聽得昏昏欲睡,他卻是越聽越精神,聯係張良所講與他自己作戰時的心得印證,使他很有些醍醐灌頂、豁然開朗的感覺。


    他原本最擔心也最自卑的便是自己既沒靠山也無大旗,不方便招攬士卒。


    但子房卻道,號楚王者偏向楚人,號趙王者偏向趙人,雖然名聲大,對征召某國人也有天然優勢,但卻不利於其餘六國人,倒不如像他這樣一視同仁的無後患、好成事。


    這話說得劉季歡喜不已、信心滿滿,自然也就精神奕奕。


    夏侯嬰聽劉季所言又推攘了樊噲一把,果然不見他清醒,於是不好意思的對張良笑了笑,腳下直接下狠力狠狠地踹了樊噲一腳。


    樊噲吃痛一下子直起身子,半夢半醒的左右張望,卻是道:“怎麽了?開飯啦?”


    “開你娘的飯,”劉季揮手笑道:“滾回你賬裏睡去。”


    樊噲嘿嘿笑著,果真不客氣的站了起來。


    劉季唾了他一聲,又對夏侯嬰等人道:“聽不懂就別硬撐著了,都回去睡吧。”


    夏侯嬰越發覺得不好意思,見張良麵色平和帶笑,並無慍色,這才起身準備和樊噲一道離去。


    同在營帳中的呂釋之對呂澤使了個眼色,一同站起來對著張良拱了拱手。


    呂釋之笑道:“實在抱歉,非是先生講得不好,隻是我們趕了一日的路,太過疲乏了,所以精神不濟。”


    這話倒是很有幾分真,這幾人中,就數他和呂澤算是嬌生慣養著長大的。


    張良不在意的揮手笑了笑,“是我與沛公一見如故,隻顧著說話,便忘了時辰,各位不必介懷,請快去睡吧。”


    夏侯嬰正拱著手賠禮告辭,身後傳來刷的一聲,原來樊噲已經撩開營帳出去了。


    夏侯嬰尷尬的一笑,急忙追了出去,呂澤兄弟兩也客氣的拱手告辭。


    外頭,夏侯嬰三兩步追上樊噲教訓道:“那張先生說話一套一套的,極有章法,你這麽不給先生麵子,隻怕他不願意和咱們一道兒了。”


    “不一道兒就不一道兒,他若是真有本事,也不至於手下隻有那麽幾個人。”樊噲撇了撇嘴,不以為意。


    夏侯嬰還欲再說,樊噲又道:“還一套一套的、章法,你隻跟我說你聽懂了嗎?”


    這話懟得夏侯嬰沒話說了,他也沒聽懂,就覺得張先生說話好聽,就……挺好睡的。


    往另一頭走的呂澤也正在和給自己使眼色的二弟呂釋之說話。


    “沛公和那先生還沒說完話,咱們提前離開會不會不太好?”


    不太好?留下才是不太好吧。


    大哥太過端正,想來沒有私下裏打聽劉季的喜好。


    呂釋之笑道:“無事,沛公和先生都能理解的。”


    呂澤想得太少,而呂釋之卻是想得太多,劉季雖好美色,但絕不是色令智昏之人,既已知張良之才,又怎會因皮相而怠慢得罪他。


    營帳內,劉季對張良笑道:“子房不要怪罪,不是子房說得不好,是我那些個兄弟都是蠢驢,沒有慧根。”


    張良笑了笑,並不介意聽眾不捧場、各自離去之事,他笑道:“無礙,某不僅一次與人說道,也不止一次為人助眠。”


    “子房倒是豁達。”劉季哈哈笑道。


    張良笑著搖了搖頭,回道:“非是豁達,隻正是因為如此,古人才道知己難求。”


    劉季挑眉笑了笑,張良又道:“沛公聰慧天授,乃某生平所見第二人。”


    第二人?


    劉季挑了挑眉,“那還有一人是?”


    “是我師弟周寧,”張良笑著回道,臉上浮起些懷念之色,“我曾與他暢聊三日,他雖年紀尚輕,卻無論詩書文經,還是兵法策略,都無所不知,學識之豐叫某自愧不如。”


    “哦,竟有如此奇才,”劉季眸子一轉,笑問道:“既是師兄弟,怎不見與先生同行?”


    “他遠在江東,依如今局勢,想來很快就能再見了。”念及此,張良的眸中染上真心實意的歡喜。


    劉季又笑道:“此人倒是與我大不相同。”


    這話暗含比較之意。


    張良笑道:“我師弟性格內斂喜靜,喜讀書也能讀懂書,行事規矩守禮;而沛公性格豪爽,不拘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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