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斌先是以臣子禮數給貴妃請安。謝過賜座後才在下方錦杌上坐了,然後問起了正經事。


    “臣年前就聽聞貴妃娘娘抱恙,較以往不同,高家上下惴惴不安。”


    高靜姝輕聲道:“阿瑪嚐嚐皇上賞的新茶。”


    高斌是個識貨的人,一看這茶肯定知道,今冬總共才進上幾斤,能這會子有的,肯定是得寵的妃嬪。想來也就能知道貴妃複寵,讓他放下心來。


    高斌歎了口氣,見屋內隻有紫藤木槿服侍,語氣就也從臣子轉為一個父親:“你自入王府服侍皇上來,從來都是聖寵優渥,有的話我說了你也聽不進去。如今經了一次波折,想來能聽幾句為父的真心實話了。”


    高靜姝也不由嚴肅起來,認真道:“阿瑪請說。”


    高斌語氣溫和如三月春風,柔和的不帶一絲力度,慢條斯理道:“嫡出的兩兒兩女中,我一向最疼你,因為你沒有腦子。”


    高靜姝:……


    她有些發怔的望著用慈父口氣下蠢貨定論的高斌。


    高斌卻依舊溫柔和煦:“娘娘原不該做個貴妃,當年要不是被選入王府,我定會給娘娘尋一個寬厚純良,性子溫和的夫君,許一個姻親簡單的低門小戶,由我庇護著過一輩子。”


    他深深歎氣,語氣又是擔憂又是遺憾:“偏生娘娘入了宮,天不開眼,竟還得到了皇上的恩寵。”


    高靜姝發誓,自己絕對從裏麵聽出了高斌的不可思議,以及詫異皇上多沒有眼光才會寵愛自己這樣的隱藏含義。高斌這樣輕飄飄兩句話,氣得她五髒六腑都轉著圈的疼。


    且不說自己這兩個月來殫精竭慮,在宮裏很是樹立了一些威風。便是原來的貴妃,雖是心慈手軟,但卻是至死不曾害人的善良女子,高靜姝聽著這輕蔑的話語,忍不住拍案而起。


    於是她立馬擱下茶盅問道:“在阿瑪眼裏,難道滿宮裏就我一個傻子?”我可是剛搞定純妃呢。


    誰知高斌露出了入門後第一個笑容,眼角都笑出了細細的紋路:“時間緊迫,這樣的自省之言,娘娘不必再說。”


    高靜姝來到這裏幾個月,第一次被人噎的無話可說。


    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高斌。


    高斌見女兒好似小動物般瞪圓的雙眼,語氣的急促,不由歎氣道:“年前容兒出宮後,還說娘娘如今有了好大的進益,說話做事條理分明起來,如今看來仍舊是這般行事急躁,聽風是雨。”


    高斌的語氣裏沒有失望,隻有認命般的灑脫:“果然茅塞頓開一朝頓悟這般的奇景,也隻是傳說罷了,落不到咱們尋常人身上。”


    高靜姝拒絕再跟這位便宜父親對話,隻在心中默念:莫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莫生氣……果然還是好生氣!


    高斌故意撂下幾句輕蔑狠話,見眼前的女兒雖然難掩氣惱,但卻忍著沒有發作,更沒有因自己這幾句難聽話,如往常一般落淚賭氣跑開,不由眸子一亮:難道容兒說準了,娘娘真的經此磨難,改過了脾性?


    那真是他們家的無上福氣!


    於是隻是更加仔細打量高靜姝,於是此刻父女倆一個琢磨,一個忍氣,屋內安靜如死。


    紫藤險些要暈過去:天啊,老爺怎麽能這樣說娘娘,娘娘居然沒有當場傷心欲絕的哭死過去,難道是被罵傻了!天啊!天啊!


    但是作為一個忠仆,此時她不得不站出來。


    她在高斌跟前“噗通”跪了:“老爺冤屈了娘娘,娘娘一顆赤子之心在皇上身上,這才得了皇上的看重,而自打去年病過一回,娘娘已然將從前的急躁都收了,對皇後恭敬體貼,更求了皇上身邊的嬤嬤,將宮務打理起來,再不曾糟蹋銀錢,親近小人。”


    說著紫藤卻替主子委屈的哭了出來:老爺說的也沒錯,小姐原不是這裏頭的人才,若是嫁個老爺的門生,娘娘生的美又性子軟和,上頭公婆捧著不敢管束,下頭丈夫上進恩愛,這日子說不定多麽和樂!總好過去年那般快要病死了都無人照看,還要自己想通了撐著爬起來去請罪,又是哭又是跪的才活了下來。


    紫藤這一哭,卻把各懷心思的父女倆哭的醒過來。


    高靜姝雖然也有些心酸,卻顧不得眼淚汪汪,隻想說點什麽取信於高斌:自己在宮裏的安穩日子,跟外頭這位父親的幫襯可分不開!自己這回還想通過他的手,從內務府進點能使的人呢,要是他一萬個看不上自己,給的人不但不聽自己的,隻怕會跟祖宗一樣盯著自己安排自己,那還不如不要。


    在她開口前,高斌卻先說話了:“姝兒,難為你了,這性子算是磨出了三分。”


    仿佛是心疼女兒的成長,亦或是覺得自己不能庇護,於是他眉目裏帶了三分黯然。


    然而再抬起頭來的瞬間,這份黯然卻化作了堅毅,甚至帶了幾分冷漠,露出了個一個優秀政客的職業素養:“姝兒,既然你現在明白過來,便是我們家的福氣。你既然是貴妃,就該與為父一起,撐起家族的興旺。”


    正如皇後之於富察氏。


    高靜姝精神一震。


    高斌肯認真跟她說話,就是個好兆頭。


    “當今皇上登基已然是第九年,再不是初登大寶的年輕皇帝,對輔佐大臣畢恭畢敬。更不是當日無人可用的寶親王,對我這樣的包衣都客客氣氣的。”


    高斌臉上掠過一絲嘲諷:“皇上初登基,就將你封為貴妃,為咱們高家抬旗,隆寵優渥,更是將許多重要官職給我,叫我做江南總督監管江南諸事,那是帝位不穩,那時候,你在後宮得寵失寵,其實對高家無甚影響。你的得寵,隻是為咱們家更增光輝。”


    “可如今,當今已經是威服四海的帝王。”哪怕知道無人,高斌仍舊是將聲音放到最低:“九年前,張廷玉見皇上,皇上都是起身親迎如待師長,可今歲,皇上卻當眾斥責了張廷玉拖延遷誤,倚老賣老。”


    高靜姝心裏發寒。


    說出來高斌也不會信,但她其實比這裏的任何人都知道,乾隆這個皇帝的獨斷專行與不容僭越。


    這才是乾隆九年,在將來,乾隆會越發成為一個不容任何人冒犯一毫的皇帝。所有碰觸了他帝王權利這道高壓線的人,統統得去死。


    連自己的兒子也可以斥責至死,何況臣子。


    高斌歎了口氣:“姝兒,從此後,高家一半在你父兄身上,一半卻要在你身上了。哪怕你不能一直得寵幫襯家裏,也要知道不能行差踏錯,連累一族。先帝爺一朝年家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何況咱們家除了抬旗這種虛榮耀,實權上根本比不過手握兵權的年家。”


    高靜姝下意識攥緊了手裏一柄玉如意:“父親,咱們家沒有兵權,豈不是更安全些?”


    高斌一笑:“安全?對皇家來說,手握兵權的武將才值得上心提防。文臣嘛,無非是多費點口水,皇上一旦聖心翻轉,隨意就處置了。所以姝兒,文臣更要求個善始善終。咱們家便是不能一直這般榮耀,要得細水長流的退下來,不能樹倒猢猻散的敗了。”


    高斌走的時候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心情比來時放鬆許多:君恩的反複無情,終於讓這孩子清醒起來,能聽得懂人話了。


    三房想要送女兒送入宮分寵,還由大哥高麟幫著走門路,走通了太後的關係。


    對這件事,高斌已經猶豫了一整個新年:若是動手腳扯下他們倒是不難,可隻怕瞞不過鈕祜祿府上和太後,殃及貴妃;可若是隨了他們去,若送進宮個心機深沉的,貴妃隻怕會被她賣了還幫著數錢。


    自從幼女打宮裏回來,說姐姐與以往不同振作明白了好些,高斌就將此事一直壓在心底,準備自己考一考貴妃。


    起初的故作失望,語出輕蔑,及至後來的肅然囑托,都是要看看貴妃的應對。


    現在他已經拿定了主意。


    或許從此後,不必他從宮外殫精竭慮的護著貴妃,單打獨鬥。而是可以與貴妃裏外聯手,一起力保高家不倒!


    高斌麵上沉靜如水,心裏卻是翻湧如江海。


    直到跟李玉撞了個對臉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李玉躬身道:“高大人,皇上召您往九州清晏去回話。”


    自己的失神落在李玉眼裏,高斌也並未慌張,反而略側首用力眨了眨眼睛,似乎逼退淚意一般,這才道:“有勞李公公了,請前麵帶路吧。”


    到了九州清晏,皇上卻沒問起貴妃,隻問戶部錢糧之事。


    高斌也似尋常匯報朝政一般道:“今冬雨水少,恐來年有旱,若是農收受影響,隻怕稅賦要吃緊。”


    匯報完朝政,高斌告退。


    皇上這才一瞥李玉,李玉就在旁憨厚道:“奴才瞧見了,打從貴妃處出來,高大人就神思不屬,還有些含淚之意。”


    “奴才想著,高大人一生隻得兩對嫡出兒女,自然是格外放在心上。”


    李玉就見皇上臉色帶出一抹或許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意:“大約也就是高斌這樣嬌慣,才養出貴妃這般自在的性情來吧。”


    “也罷,高斌這些年也算是兢兢業業,打潛邸時就為朕辦差事。朕看在他這份忠心上,對貴妃也要寬容些。”


    李玉低頭:真的嗎?皇上您真是看在高大人的麵子才對貴妃不同的?


    許多話說出來,或許不是為了說服別人,而是為了給自己一個解釋。李玉腦袋裏忽然冒出這樣一個荒謬的想法,以至於他自個兒都嚇了一跳。


    他偷偷咬了下舌尖,讓自己腦子空空,這才帶著憨厚可親的笑容奉承道:“皇上英明,高大人必感念聖恩。”


    第29章 截胡


    除了剛被皇上緊了皮的皇子們,  其餘人在圓明園的時光還是很悠閑自在的。


    這日皇上帶了皇後與貴妃在‘北遠山村’的暖閣賞雪。


    北遠山村是先帝雍正爺曾經自行耕種為樂之地。先帝爺較真,說是要體驗耕種,就當真開墾了一片土地。且也不用紅牆綠瓦,  隻用黃泥築就牆,牆頭上還長著雜草。數楹茅屋,  兩行青籬,連土井都打了一口。


    宮中阿哥公主每年春耕時候,  還會被皇上拎過來體驗一下生活。據說春日裏,這裏分畦列畝,  佳蔬菜果,  景色十分別致。


    此時雖是冬日,  不見麥苗菜蔬,但因無假山層疊,  倒是一片開闊,  大雪落在青籬上清新可愛。


    茅屋裏的桌案都是一整塊木根子雕出來的木樁桌,此時上頭除了金華酒,  就隻擺了四樣下酒菜:乳皮卷、鴨子火熏汆豆腐熱鍋、炙羊肉、筍幹豆幹雙拚鹵碟。


    皇上揀了一塊筍幹吃:“都不是什麽稀罕菜色,朕叫他們按著外頭鄉野間的小酒館的菜品來布置,  也當吃個野趣。”


    皇後執著酒杯笑道:“這熏肉是用荔枝殼和甘蔗熏出來的,用入味的整鴨浸入濃湯煨製兩個時辰,最後汆入豆腐——外頭小酒館哪裏做的出這個?”


    高靜姝隻望著桌上酒肉,  卻隻能吃乳皮卷:“皇上明知道臣妾不能喝酒,也忌油膩,  偏叫了臣妾來看著,又吃不著。”說著起身要告退。


    她是真不想來,皇上可能把自己當成了舜帝,想來個娥皇女英,  賞梅賞雪經常叫了皇後貴妃一起。可高靜姝不想插在皇上與皇後中間。


    皇上用酒杯點了點桌子:“坐。”


    高靜姝沒辦法,重新坐下來,用筷子戳了戳乳皮卷以示不忿。


    偏又讓皇上看見了:“看到這乳皮卷朕就想起你給純妃送牛乳之事,都離了紫禁城還特意安排了留在宮裏的人去送,直送到六阿哥滿月。”皇上語氣似笑似嗔:“怎麽就生就這樣小氣的脾性?”


    高靜姝先認錯:“皇上說的是。”而後又長歎:“做人真是難。做好人更難。”


    皇後抿嘴笑替她搭台階:“貴妃怎麽忽然發這般感慨?”


    高靜姝不看皇上,隻對皇後道:“娘娘您說,有人搶了我的牛乳,我忍氣吞聲息事寧人不說,還無私奉獻,每日都送了新的去給她,這還不夠?還要被人說小氣呢。”


    皇上忍俊不禁,也對皇後道:“真是無法了,連朕都不能說她一句。”


    皇後擺手:“臣妾可不是大理寺,斷不來是非對錯。”


    然後看了看外麵的雪景道:“馬上就要到二月了,這大概是今冬最後一場雪吧。”


    二月二龍抬頭,過完二月二,年基本上就到頭了。


    見皇上點頭,皇後又問道:“純妃打發宮人來圓明園給臣妾請安,又請求來圓明園侍奉聖駕。”


    純妃出月子也十來天了。


    皇上卻還一直沒有恩旨命她往圓明園來隨駕,而兒子卻已經被依著宮規抱走,送到了阿哥所。


    純妃又是傷心又是心慌。


    眼見得今年就要大選,新一波的秀女就會像禦花園春日的鮮花一樣開滿宮廷。這會子她就算做不成貴妃,也決不能失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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