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前還聽貴妃疑惑道:“皇後娘娘替皇上操持茶宴,自然是辛苦有功,臣妾並沒有忙什麽,不過是磨了會墨,皇上也才寫了五張就停了,並沒有需要犒勞處。”


    李玉就聽見皇上的笑聲,朗朗從窗下傳出來,透著十足的自在喜悅。


    哎,這人的緣分真難說。


    皇上自詡風流天子,喜歡知情識趣的美人兒,後宮妃嬪莫不是費盡心思萬般體貼皇上心意,力求做開在皇上心尖兒上的解語花,可到頭來,皇上仍舊把懵懵懂懂的貴妃放在心坎上。


    李玉拍拍腦瓜子:得了,以後小心伺候吧。


    皇後時間掐的剛剛好,午膳前才回到殿內。


    一壺上好的玉泉酒端上來,桌上菜肴也盡是可口下酒的,兼之又是年節下的好時候,皇上就不止如往日一般飲三盅即止,而是略微放量喝了半壺,剩下半壺則都是皇後飲了。


    高靜姝因還在吃藥,就奉旨飲了半杯後,換了玫瑰花露作陪。


    高靜姝想,皇上肯定喝的有點高,不然不能在桌上說出:“朕堪為舜,皇後與貴妃可為娥皇女英。”這樣的話來。(注1)


    她嚇了一跳,看向皇後,卻見她目光依舊溫和,對自己笑了笑。


    皇上見她如此,也笑著叩了叩桌麵:“不過一個娥皇女英之比,你就做這樣惶恐樣,可朕聽說,你病愈後十分厲害起來,將純妃斥責的胸悶了好幾日。”


    略頓了頓才繼續道:“純妃到底懷著身孕,又曾在朕麵前替你求情,你就算不容讓她懷著身孕,也該領她的情少說兩句。”


    高靜姝心道:幸虧皇上多喝了點酒,話有些多才露了真實想法,給了自己解釋的機會,否則這件事放在心裏久了,說不得就發酵成一根刺。


    自己不是貴妃那樣吃了虧隻會哭的性子,還不如趁早解釋了,省的皇上日後生出懷疑隔閡。


    於是她擱下裝著玫瑰露的水晶杯,一本正經認真道:“皇上,娘娘,臣妾這一病想明白了好些大道理。”


    然後她就看到這對天子夫妻沒忍住同時嗤笑出聲。


    高靜姝:……


    這簡直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她沮喪道:“皇上和娘娘都瞧不起人,妾身不說了。”


    皇後顯然也是有了點酒意,沉靜穩重少了些,倒多了幾分活潑潑的和氣,甚至親手遞給貴妃一隻香梨:“妹妹想岔了,本宮不是笑你,是欣慰。”


    皇上也點頭:“皇後說的很是,你肯琢磨道理,朕也很欣慰呢,你說來聽聽,若是有理,朕便替你寫下來,以後好留著教導子孫的。”說完又忍不住露出笑意。


    高靜姝全當看不見兩人的打趣:“從前聖人書中說,巧言令色鮮矣仁,臣妾隻讀了卻不明白。這回經了鈴蘭的事情才醒悟過來,口中甜滑奉承的人未必是好人。”


    皇上又默默喝了一杯:在朕身邊呆了這麽些年,又做了九年的貴妃,居然才想明白這個。


    “臣妾自問不夠聰明,所以看不懂人,於是想了個笨法子:不能看她說了什麽,亦或是對臣妾的態度和不和氣,隻該看她的舉動與後果。”


    “人心隔肚皮,妹妹能想明白問跡不問心就是很難得的。”皇後溫言勉勵。


    高靜姝側首對皇後笑了笑,這才又斂容對皇上認真道:“純妃口口聲聲為臣妾好,又替臣妾向皇上求情,端的好人似的,可臣妾隻看到,她越勸您,您越上火來著!”


    高靜姝伸出兩根手指:“所以她不是不安好心,就是蠢得好心辦壞事。就譬如臣妾掉到井裏,她幫忙了,但幫的是往井裏扔石頭!”


    “既如此,就因為她做出幫忙的姿態來,難道臣妾還得承了人情謝她不成?那臣妾豈不成了冤大頭。”


    “所以從此後,皇上可別聽她給臣妾求情了,臣妾很不要這樣的‘幫忙’,更不願白背這樣的人情。”


    皇上擱下杯子,有點訝然。


    不成想貴妃病了一場,竟然真琢磨明白了一點道理。


    雖然反擊的手腕很粗疏,不太講究顏麵,但到底不會傻乎乎叫人牽著走了。


    皇上忽然有種很複雜的情緒:又像是激動,又像是悵然,又像是欣慰,又像是擔憂。


    高靜姝若是能體會這種情緒,就會給他總結為:養成的複雜快樂。


    皇後在旁淡淡道:“貴妃多年來都是這樣的性子,純妃也是深知的,這回大約是懷孕急躁,在長春宮裏就一句一句跟貴妃辯駁起來,反傷及自己,叫皇上憂心,是臣妾的不是。”


    皇上端著酒杯,坐的不那麽端正後倒有一股風流寫意的味道:“純妃,確實是太過急躁。”


    沒頭沒尾一句話後,就把此事撇開不提。


    因午後理藩院侍郎急著來回各外藩進貢朝賀之事,皇後便帶了高靜姝告退。


    皇上一聽理藩院,又想起一事,囑咐皇後道:“今年俄羅斯國進貢了十匣子各色寶石,朕都叫人送到你那裏去,你做主分了吧,皇額娘昨兒已說了不愛這些耀目之物。”


    皇後見皇上當著貴妃麵吩咐此事,便明白其意,笑道:“臣妾領命。”然後對高靜姝道:“妹妹先隨我去挑挑。”


    葡萄早已抓了個小宮女傳話回去,讓人備好了醒酒湯,等皇後回宮便呈了上來。


    皇後卻擺擺手:“難得喝的盡興又不醉,不必這些藥汁子敗胃口。”


    皇上的吩咐一向落實到位,十匣子寶石與兩人幾乎是前後腳進了長春宮。


    打開匣子,寶光四射幾近雲蒸霞蔚,整個屋子都亮堂了起來。高靜姝若非有高貴妃記憶裏的珍品打底,身為無產階級,驟然見了這些珍寶,隻怕也要失態。


    皇後倒是揉了揉額角:“這寶石是亮的刺目,瞧著又冰冷冷的,不似咱們的玉石溫潤,各色碧璽通透天然。怪道皇額娘不喜歡。”


    見貴妃倒是喜歡的樣子,就道:“妹妹先挑兩匣子去吧。”


    高靜姝指了其中幾顆粉寶石:“和敬公主大約會喜歡這些顏色鮮明的,娘娘先請公主來挑吧。”


    皇後生育過兩女一子,一子一女早夭,如今也隻剩下和敬公主這一根獨苗。


    放眼整個後宮,阿哥有四個,公主還是隻有這一個,且是嫡出的公主,皇上自然也是愛若掌上明珠,早早封了固倫公主,比阿哥們待遇都強。


    皇後聽她提起愛女,便頷首笑道:“妹妹這一病,當真是明白許多,連處事也周全了些。”


    仍舊是這種長姐教導妹妹的語氣,說的也都是實在的好話而非客氣話。


    高靜姝心中納罕更甚,又見左右隻有紫藤和葡萄伺候在側,俱是心腹,索性直接問道:“娘娘,您為什麽對我這麽好?”方才在禦前奏對,皇後明顯是偏幫了她而非純妃。


    皇後一愣。


    再笑起來時就是無奈:“才誇了妹妹處事周全,你就大剌剌地問出這樣的話來,叫人可怎麽答呢?”


    大約是喝了酒的緣故,高靜姝覺得皇後眼眸中水波粼粼。


    “按理,我應該說:本宮是皇後,是六宮之主,對後宮諸嬪妃都要多加照拂,貴妃是皇上心上的人,本宮為皇上妻子,理應體貼皇上心意為皇上分憂,對你才多加照料。”


    高靜姝望著皇後,誠摯道:“那若是不按理呢?”


    葡萄跟紫藤臉色都發白,想要上前又不敢:葡萄是因為長春宮的宮規森嚴,紫藤是不敢在皇後跟前出言阻攔自家主子。


    作者有話要說:


    注1:乾隆元年,潛邸乾西二所開始改建為重華宮。重華,大舜名也。而且乾隆為皇子的時候,就將他的書屋取名了“樂善堂”,來自大舜的精神“樂取於人以為善”。所以乾隆是真的衝著堯舜的方向就去了……


    第24章 冰釋


    皇後笑了,笑意在她眼中掠過,如同春風吹皺一池春水。


    “自打從潛邸入宮來,你我再未這樣坐下說說話。”皇後握著手爐,輕聲道:“長春宮在西六宮,鍾粹宮在東六宮,距離遠了,自然就漸漸疏遠。”


    高靜姝垂首:她明白,皇後說的其實不是東西六宮的距離。


    皇後不再提疏遠之事,轉而道:“察人神色,知人所想。這樣洞察的本事,有的人需要練習一輩子,而於我大約是一種天分。”她笑起來:“這樣說倒像是自誇了。但我確實一打眼就能明白,後宮女子做戲一樣的哭笑哀怒背後到底是什麽。”


    “昨日家宴上,皇額娘賞了我百子千孫福祿被和多子手串。”皇後望著她:“所有妃嬪的眼裏都是羨慕或是酸妒,隻有你看著我時,眼裏寫滿了同情。貴妃,你在可憐我。”


    高靜姝張了張口,沒有反駁,默認下來。


    紫藤急的要暈過去了。


    皇後聲音有些縹緲似的:“多少年過去了,你仍舊是這樣:正如當年永璉去了,她們的哭聲和淚眼裏,都夾雜著興奮與慶幸,隻有你,是真的為永璉難過,真的覺得我很可憐。”


    皇後水光淋漓的眼睛裏終於落下了淚:“我的兒子沒了,大清的嫡子沒了,是為她們的兒子讓開了通天大道。她們麵上哭的再凶,藏著的也是一張笑臉兒。”


    她還記得,在自己兒子的喪儀上,那些皇上一出現就哭的格外慘烈,好似恨不得隨著端慧太子去死的妃嬪們;更記得趁機將自己兒子推給皇上,說著“看看健康活潑的阿哥也能安慰皇上失子之痛”的純妃。


    “六年了。”皇後眼淚滾珠似的落下:“永璉沒了六年了。你還記得他對不對?他打小就那麽聰明,在潛邸的時候,他搖著頭給咱們背詩聽,你還摘了個壓襟的石榴手串給他玩。”


    皇後細細說來,如說昨日之事。


    高靜姝安靜的聽著:對一個母親來說,喪子之痛不會隨著時間而愈合,那永遠是個鮮血淋漓的傷口。


    而之後,所有人對嫡子的期盼,就深深壓在一個失去愛子的母親身上。


    從乾隆三年端慧太子去後,皇上哪怕再忙,一月都要在皇後宮裏待五日以上,對嫡子的期盼不單宣之於口,更付諸行動。


    太後亦是如此殷殷期盼,多次吩咐太醫院熬製最好的坐胎藥給皇後,有什麽不夠的珍貴補品藥材都從自己私庫裏走。


    尤其是今年純妃又有身孕了——繼生下三阿哥後,純妃也是時隔八年才再次遇喜。太後娘娘頓時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頭紮進了佛祖的懷抱,就為了祈求一個嫡孫。


    在她老人家心裏:如果純妃可以,皇後也可以,兩人可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呢。


    可對十四年未曾遇喜的皇後來說,這隻是更大的壓力。


    今年夏日,是皇上繼位來第一次巡幸盛京,那可是老祖宗的龍興定邦之地。皇後隨侍在太後皇上跟前,聽他們對無法帶著嫡子前來拜見老祖宗英靈深以為憾。字字句句,都跟紮在她心口上一樣。


    這些苦,她說不出,也無人能解。


    在旁人眼裏,她是鍾祥勳族的皇後,太後看重,皇上敬愛。


    她是皇後。


    “我不為什麽,為著就是你在永璉喪儀上,曾經真心為他哭了一場。”


    高靜姝攜兩匣子寶石回了鍾粹宮。


    果然,進門還沒來及換大衣裳,紫藤就開始了苦口婆心,直把木槿也念叨了過來,問清緣由後,兩人就一起憂心忡忡盯著高靜姝。


    宮裏講究的是十分話隻說三分。


    有想不通的事兒?那也該背著人慢慢琢磨去,哪有開口直愣愣問的。


    若皇後心存歹意,隻高靜姝默認了可憐皇後一事,她就要吃不了兜著走。


    木槿是凡事求穩的人,也不讚成此舉:“宮裏人人心裏包著一包淚,誰又不苦呢?皇後娘娘縱然是霽月光風的人物,可重揭傷疤怎麽能好受?娘娘想想,誰願意讓人看到自己的落魄淒涼的樣子呢?主兒今日這一遭與皇後娘娘交心,將以往幾年的嫌隙解釋開就罷了,以後可不能再常提起娘娘的傷心事。”


    高靜姝點頭:我不會的,我絕不會再去戳皇後的傷口。


    進了臘月後,紫禁城中年味十足,連小宮女頭上都多了一兩朵紅色的絨線花,臉上也多了幾抹嬌豔——萬壽和新年是她們難得能塗脂抹粉的時候,都是十幾歲的姑娘家,自然是愛漂亮的,才臘月裏就忍不住偷偷抹一點口脂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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