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安想了想,遞琵琶給樂童,指著那首行,說道:「半字譜簡潔易懂,分為調式和節奏兩部分,首先看上、尺、工、凡、六、五、乙,是由低至高的七音。」


    季雲頓筆:「難道不該記宮商角徵羽?」蘇安道:「若字型太複雜,樂人幾個能看懂?《禮記》才那麽記。」季雲點點頭:「那比這七個音還高,要怎麽辦?」蘇安道:「七個音一組構成基調,若再高,則旁加『亻』,若再低,則末筆向下撇。」跟在旁邊的樂童名叫阿米,八歲,乖巧懂事,撥弦為季雲一一演示。


    其餘小吏聽見動靜,也紛紛跑過來看,一時間,偏僻蕭索的院子熱鬧起來。


    蘇安笑了笑,麵向眾人:「比方治河,在找準施工地點之後還得掌握時機,記曲,在甄選出音符之後,便得靠標點來控製節奏,這就是『板』和『眼』。」


    原本安靜的字符,經過解說,立刻活靈活現,似從曲譜中站了起來。蘇安隨心用筆桿敲桌麵,一重三輕,口中念:「一板三眼,便是,板,眼,眼,眼。」


    如此,那些實心或空心的圓形,躍然紙上,你看我來我看你,竟是跳起了舞。在麟德殿能舞,在花萼樓能舞,在此地,幾丈塵土作金粉,也能翩翩起舞。


    看著眾人的嘴巴喔成圓形,蘇安大惑,難道自己有授藝之才?也正是此時,一陣熱鬧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顧越從河邊回驛,正正栽進了眾人的歡樂之中。


    顧越摘下蓑衣:「在說什麽呢?」季雲立即起身,回稟道:「蘇供奉提議,除夕守歲,咱們把邱縣令府衙中的花椒酒全都搬來。」顧越笑了:「準了!」


    此處,真正辛苦的人是李道用。他家眷近在洛陽,卻咬牙堅持到年關,一次都沒有回去,終於在修沐前,把土木石鐵等等用料以及工程細則製定完畢。


    守歲之夜,逐儺長隊在村莊之中遊走,像一條條閃閃發光的龍,行於山川。


    小館驛中飄滿花椒香氣,簷下掛爆竹,樂童搶點火,末了又被炸得眼淚兮兮。


    長廊中的紅燈籠照得來往之人麵泛喜色,一張方桌擺在榻上,圍坐著七八人。人人的麵前,都堆著一疊賀歲專用的,象徵著朝中交際多少的,碎金底梅花箋紙。


    李道用點了點自己的,大約才三十封,竟然比邱縣令還要少,連連唉聲嘆氣。顧越很機智,早就讓季雲幫他把飛帖全和蘇安的堆在一處,如此,誰也不知高下。


    「那不行,都是胸懷坦蕩人。」李道用果然抗議了,「就行令拆帖,如何?」


    「行,如何不行。」蘇安親手為幾個樂童穿齊彩錦新衣,戴好虎頭帽,才上席位,捏起那小銅壺為李道用斟滿,看著顧越說道,「邱縣令,李郎中,季郎,你們不信,蘇某雖與顧郎在太樂署拜過香火,情同手足,卻從沒一起守過歲。」


    顧越笑了笑,不得不自罰一杯。


    說話間,季雲端來盛放五種辛辣蔬菜的五辛盤,正中立了一根紅蠟燭。蘇安當場定規矩,擊盤傳花,令止時,得花者必須自行抽取麵前的飛帖讀與眾人聽,否則若想藏著掖著,便得吃光五辛盤中的一樣菜。李道用和邱仲表示贊成。


    結果七八輪下來,什麽樣的暗地交往都被扒出來,李道用本人竟也難逃追究,為了和賀侍郎請功的飛帖,把蔥、蒜、韭、蓼蒿、芥往碗裏倒,埋頭吃了幾大口。


    顧越抽到王庭甫自太原府發來的飛帖,除「普天同慶」四個大字,還寫滿對建倉過程麻煩不斷的牢騷話,果斷也吃了整碗的韭菜。於是,大家又很羨慕蘇供奉,上至李閣老、崔殿中、壽王,下至家中兄弟,全都能大大方方地讀出來。


    蘇安也很高興,一直到又打開了一封飛帖,上書「獨留十載看芍花」。他愣了愣神,一寸寸挪開左下端,看見賀歲者姓名,默默揉進掌心——彭澤縣,逸遠


    顧越道:「這是誰?」蘇安的目光落在紅燭之上,笑道:「沒什麽,一個故人。」


    二三時辰,四麵爆竹大響,一年的守歲,便在這間陋室的歡歌笑語中度過。歌曰:一條大河開龍門,兩葉扁舟道浮沉,三程水路有風煙,百戰河陰不待人。


    正月,汴河的水流漸漸充盈,蘇安聽著水聲,一筆一劃地回憶自己所作的曲子,用半字譜記在《樂府閑錄》中,與此同時,河南府及鄭州召集三萬勞役,來到河陰縣,搶造堤壩,其中度支近乎百萬貫,用權全落在了轉運司的運作之中。


    若非親見顧越夜夜三更休憩,每日發上百關、牒文,下行數十符文,甚至飯不吃,在驛館與漕官議政,蘇安永遠不會理解,顧越為何要做那樣一個荒唐夢。


    為那一塊炭火,一處住宅,事無巨細求著自己的顧越,身穿朱紅官袍,頭戴烏紗,坐在公案前時,一筆勾檢,一處印章,幾句笑談便是數以萬計的民生。


    顧越如履薄冰,不敢錯半步。


    江南漕糧的起運時間為每歲正月或者二月,到揚州匯集後,遇運河幹淺,往往需阻滯一個月以上,到三、四月渡河入汴,又會遇汴河枯水期,阻滯一個月,在節級轉運尚未普及的情況下,如此算,要六月才能到達汴河黃河的交匯口。


    修建堤壩的期限卻遠不能拖到六、七月的汛期,聖賢書尚且有言,「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又何況,三月就是河南道諸州的水稻播種的時間,為不耽誤引水種稻,不和司農寺發生衝突,必須在此前修完堤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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