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世仁敬上一杯酒。薛玉飲完,眸中竟泛起眼淚,續道:「偏偏有些人,試圖挑撥節度營和朝廷的關係,隻是說某貪財斂物便罷,還讓各軍將士倍感心寒,這如何說得過去?現,榆關大捷,某便要讓這些人,為前線陣亡的英魂賠罪。」


    話音剛落,趙章揮袖對台下作揖,義正言辭:「今上聖明,與薛公同心,令其察罪人顧越之責,以慰軍心!」語罷,將酒鬍子輕輕一旋,正指南方。


    紅綢飄飛的主街,一列槍兵押送顧越朝他們走來。蘇安渾身一顫:「十八……」顧越的腳纏有鐐銬,手背的傷口烏漿一片,素白的麻衣在風中單薄如紙片。


    「薛公!」周全的臉色鐵青,咳道,「妖言惑眾!顧校書何時行過挑撥之事?」


    蘇安咬了咬牙,忍不住要起身,卻還沒說出話,被旁邊的王庭甫一把摁住肩膀。王庭甫舉起酒,說道:「趙酒糾,既要論罪,不如慢慢的,一邊吃飯一邊來。」


    幾個人說話之間,顧越的那一雙原本目光渙散的眸子,因是獵取過場上全部關鍵的信息,漸漸變得清澈而明亮。


    趙章道:「顧郎,如你所見,榆關傳回大捷,薛公開天恩,讓你同享福。」顧越行過禮,赤足在草氈坐下:「多謝薛公,方才可是在論張燕公的《幽州夜飲》?」


    與此同時,七寶大宴正式開始,每案都擺上一個炭火鍋,侍女端來七種肉食,用金柄的刀,切肉成片,放在鍋邊炙烤,待表皮焦酥,香氣四溢,方夾入各碗中。


    「顧郎,某這些日子,聽得最多的名字便是你。」薛玉等到大家都吃飽喝足,方才讓趙章把席間的殘餘撤去,並讓舞劍者上場,「去年新科一回,牡丹坊一回,滄州一回,範陽郡一回,你還真是無處不在,攪得範陽道翻天覆地。」


    顧越放下筷子,抬起眼,應道:「薛公說笑,範陽道人傑地靈,昔有荊軻刺秦,明誌於易水,『就車而去,終已不顧。』,今有陳伯玉高台吟誦,『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時不我待,與之相比,顧某又算得什麽?士於此,自當胸懷萬千豪情,死亦不足惜,何必又捧著一首《幽州夜飲》顧影自憐?」


    「隻是顧某此行,在民間聽到一句歌謠,『平廣收穀子,奚人帳中香,薊縣打鐵子,契丹馬前蹄』,說的是幽州軍政混亂,田稅重樣徵收,為戶部所定之三倍,鐵礦長期由薛鄭幾家獨占,不得私采,致使百姓有膏腴之地不敢耕種,有豐饒之產不敢觸,十有八九南下投親,或而為商,或而流亡。」


    聽到此處,謝焉止住弓弦,場麵鴉雀無聲,唯舞劍者丹袍長帶,仍以舞為畫。


    趙章笑道:「不愧是狀元,好厲害的口舌,怪不得險些要蠱惑了聖人。」薛世仁笑道:「可惜,今上英明,能斷是非。」趙章道:「顧郎,吃飽沒有。」


    「恕顧某無法下咽。」話及此,顧越拖著鎖鏈站起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眾人聽見,「六年,節度營所納糧草合全國稅收之十一,所鑄軍械之量居十五道之首,卻逡巡不進,畏縮不前,朝廷一問就勝,朝廷一走就敗,如此反覆無常,將北六百裏土地拱手讓於契丹,可謂既無養民之德,亦無拓土之功,敢問,今日所說大捷,又追回所失之多少?不過九牛一毛,還於此大行慶典,良心何安!」


    百姓議論紛紛,跟著有人傳唱顧越所說的歌謠。薛玉攏緊身上的絨袍,一哆嗦,嘴角抽搐起來:「夠了,別再浪費口舌,按妖言擾亂軍心之罪,軍法處決。」


    侍衛領命上前,用手銬拴緊顧越的腕,那瞬間,蘇安看得清清楚楚,刑兵捏起顧越那隻受感染的右手,半句不問,用一枚細小刀片,從傷口裏挑出指筋……


    「十八!!!」


    尺寸之間,地動山搖,顧越全身痙攣,臉龐扭曲得駭人,硬是咬破嘴唇不出□□。兩根已斷,第三根筋正被扯出,凝固的場麵突然被一聲軍報劃破。


    「契丹使者到!」


    薛玉說道:「家醜不可外揚,我看不必在此處見。」吳詵道:「既然是使節,當為國事,薛公不想見,某有權接見。」王庭甫命道:「開城門!」


    幾匹契丹族的汗血寶馬,從北門徐徐而入,鬚髮淩亂的契丹使者手持節杖,穿過三道由官吏和士兵組成的關卡,來到血淋淋的慶功宴台,丟下一個布袋。


    布袋之中滾出一個睜著眼睛的人頭。薛玉的瞳孔驟然收縮,踉蹌後退了幾步:「擒風!」場麵登時譁然,風過,節度營纛旗「啪」地碎為兩截,轟然倒地。


    「薛公,吳刺史。」牙官聽契丹使節說完事,傳話道,「榆關失守後,鄭將軍親率鐵騎與可汗可突幹血戰,戰敗,寧死不降,可汗敬其英勇,送還其人頭。」


    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薛玉失心一般,笑了笑,吞下口中血淚。薛敬從外場搶入內:「義父!」薛玉擋開,從舞者的手中奪過劍,勻了勻絳紗袖,把落在地麵的纛旗挑起,掛在屏風的正中,掩蓋住那首《幽州夜飲》。


    「陛下!」薛玉的發冠跌落,滿頭的白髮飛如白絮,「老臣,愧於浩蕩皇恩。」


    王庭甫趁亂令折衝軍士把顧越搶回。顧越捂住手腕,稍微緩了緩神,直視薛玉道:「薛公,事到如今,你隻是謊報軍情而已,還不至於以謀反之罪誅九族。」


    薛玉尚未答話,卻是薛世仁率先拔劍,一字一頓道:「謀反又如何?!叔公,北方幾個軍鎮的駐軍加起來還有五萬,您振臂一呼,一過居庸關,便可雄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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