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紗幔,蘇安能看見顧越的胸膛正在平靜地起伏。他輕聲吩咐顧九退下,而後,屏住呼吸,走近,再走近,突然一聲笑,把顧越的被子「嘩」掀了起來。


    「蘇安!」


    這便是蘇安第一回 看到顧越滿頭亂毛,想發火又發不出來的模樣。顧越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把被子重新掖好,趟回了原來的姿勢:「你真要去?!」


    蘇安爬上軟榻,往裏挪了一挪,把雙腿抱在胸前:「不管你允不允,反正我帶了琵琶和笛,路上給你們解悶。」顧越伸出一隻手臂,直指榻頭案:「文簿裏寫的是行程。」蘇安道:「我又看不懂。」顧越道:「讓你拿過來,我給你念。」


    「一程是兩千裏,東出長樂驛,北至潼關,穿冀州,估計要到葭月末才能抵達範陽道境內。這路上,三日一歇,五日一宿,除非大雪封路,其餘情況皆不得耽擱,也別以為經過的河東是我老家,就會有人接待,沒有。」


    蘇安吹著陶豆燈盞的燭火,又往裏挪了一寸:「穀伯去打聽過,石弦先生所在的羈縻州,距離幽州府不遠,我便是凍死也要找到他。你呢,有什麽打算?據說往年,宣政就是吃喝玩樂一圈,擺威風就成。」


    顧越手中的文簿,被吹開一頁,又一頁:「差不多,我打算由南至北,先到滄州問清路子,再去會一會刺史吳詵,然後把薛公這些年的老底統統抄了。」


    「你嚇我!」蘇安一笑,丟開那幾捲紙頁,把暖爐窩在二人的身體之間,「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隨你一起的,不怕無人招待,我自在當地教坊司能吃開。」


    顧越無可奈何,摟緊懷裏的人,捂進繡花被:「一起再睡會,天明,九總管煮薏苡仁粥給咱吃,還有烏米飯,一路可以帶著走,比什麽土烙好吃多了。」


    卯時,鍾鼓之音如約而至,通化門外的長樂坡上,旌旗列列,丹楓似火。諸官吏身穿禮部出使宣政的圓領禮服,戴進賢冠,舉行祭天祈福的儀程。


    「五禮之儀一百五十有二……四曰嘉禮……四十七曰遣使慰勞諸蕃,四十八曰遣使宣撫諸州,四十九曰遣使諸州宣製,五十曰遣使諸州宣赦書……」


    蘇安立在末尾,看著蕭喬甫、張九齡和韋文馗等人在望春亭裏擺酒,揮袖送別周全和顧越,一併還問寒問暖,交接著不知是裝公文還是書信的錦囊。


    此時,郭弋持槍騎馬,一身戎裝,從亭下飛奔過來,笑著道:「蘇公子,他們說官話,我帶你認旗。」蘇安嘖了一聲:「旗有什麽好認的?不都是那個樣子。」


    王庭甫在旁邊,笑了笑,縱身上馬:「蘇公子大概還沒有聽過那首名詩——認全了旗幟,半成個將軍。」蘇安:「這也叫詩?」郭弋咳了一咳。蘇安恍然大悟:「不會是郭將軍的詩吧?」王庭甫一踢馬肚,瀟灑前去:「果然是聰明人。」


    陣仗的頭排飛揚著三麵大旗,高四仞,掛四條燕尾狀的絲織垂飾,長度約至車輪,分別繪有黃底麒麟、白底白虎和玄底龜蛇;首位銀甲騎兵持一麵青碧長方形狼紋旗;之後,每隔五十步兵,都設有一麵燕尾小旗。


    郭弋執起馬鞭,對蘇安道:「前三麵為朝廷專用的旗,麒麟旗代表吏和禮,白虎旗代表兵和刑,龜蛇旗代表戶和工,合起來就是三省六部。」


    蘇安問:「再往上是什麽?」郭弋道:「一曰朱旗,畫朱雀,為皇族所用;二曰青旗,畫青龍,為王所用;三曰蒼旗,畫日月星辰,唯至尊聖人所用。」


    「蘇公子,不光是這,後麵那些是軍旗才多講究。」王庭甫雖身為文官,卻一向尚武,知之甚廣,「軍中一隊有十伍,一伍有五人,用燕尾的旆旗作為標誌,而咱們統共二十隊人馬,勉強算作一旅,故而,為首的銀甲衛可以執枿旗。」


    蘇安又問:「那枿旗為何紋狼?顏色為何青碧?」王庭甫看了一眼郭弋,回道:「旗的顏色表示方向,赤為南,白為西,金為北,碧為東,黃為中央。」


    郭弋接過話:「除此之外,軍有旞旗,營有纛旗,臨場有用於指揮列陣和進退的三角令旗,及至兵種、器械、糧運等等皆有其旗號,一個帶兵的,隻有懂得執掌旗號,判斷何時為真,何時為詐,士氣如何,動機如何,才能……」


    蘇安深吸一口氣,覺得再聽下去是個無底洞,又見望春亭已經散場,連忙打斷道:「認旗是半個將軍,我知道了,我們該出發了,路上再說另一半。」


    卻不見,一巡長號音響,郭弋調轉馬頭,從容不迫地回到隊列的首位。二巡號音響,揚起馬蹄,揮舞□□,左右各一下,不偏不倚。


    銀甲騎兵得令,舉狼旗高出一仞,正對日升方向而持立不動;往後旗手傳令,一為鎖子甲輕騎,舉黃旆旗,列於隊中守護車馬;二為明光甲□□兵,舉白、碧二旆旗,前列楔形陣,尾列方隊;又有側翼之斥候,肩背三角紅旗,大喝傳軍紀。


    三旬號音響,待到宣撫使周全扶著僕從的手,顫巍巍登車之時,散布於野坡的一千衛隊已然變陣而歸位,郭弋收起□□,不動聲色,自始至終沒說一個字。


    如是,十月廿五,秋風度飛葉,萬木搖曳,長樂坡上蟄伏的蒼鷹終於抖擻羽毛,展開巨翅,逐著日升的耀眼光芒,一路東出,翱翔直往長樂驛。


    蘇安從未去過長安以東或以北之地,滿心都是憧憬,騎馬便吹笛,坐車就彈琵琶,編撰著許多故事,早就忘了問郭弋做將軍的剩下那一半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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