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丞從小沒有父母,有記憶以來,身邊隻有一個瞎了眼的老頭陪著自己。他從小就教自己練毒,老瞎子也沒瞞著自己,不但把配毒的手藝傾囊相授,還告訴他,他爹媽都是京都人。


    蕭丞性子冷漠,也就點頭答應著。沒興趣知道自己父母是誰,既然他們把自己扔了,那問與不問也沒什麽區別。權當個孤兒好了。這世道,活著本就艱難,何苦還要在找什麽父母,給自己生活添難處。


    蕭丞雖然淡漠了些,但是並不傻,他知道多一門手藝不壓身,所以一直堅持練毒,從沒懈怠過。


    後來老瞎子要走之前,跟蕭丞說,要是有一天,無處可去了,又不想在這泥溝子裏混趟,那就去京城,找一個叫莊伯秋的人。不過這是個選擇問題,要是不想去京城,就安穩的過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蕭丞問老瞎子,京城是什麽地方?老瞎子想了想,說,我們呆過的村兒裏,是泥溝子,那京都就是大海。那裏馬車多,人也多,比十個村裏的人加在一起還多。蕭丞撇撇嘴,覺著老瞎子在吹牛。


    老瞎子後來跟蕭丞說,自己要走了,蕭丞也沒問他去哪,老瞎子把他送到這個漁村,交給了叔叔,對他說,這叔叔是他的老相識,會待他像親閨小一樣。但是老瞎子臨走那天晚上,他看到叔叔給了老瞎子一吊錢。


    蕭丞就在小海村的村口,堵住了老瞎子,伸出手對老瞎子說:“你賣我賣了一吊錢,我要分半吊,剩下的算是清了你養我的賬。”


    老瞎子沒生氣,蹲在村口捂著肚子笑了半天,蕭丞也不知道他笑什麽,隻知道最後,老瞎子還是分了他半吊錢,走了。


    現在,蕭丞已經把老瞎子的手藝練了個八九成,那半吊錢卻一文都沒少。一些深海魚類的魚膽,魚腸都帶有劇毒,拿來練毒再好不過。沒必要花錢去買草藥,這些叔叔並不知道,叔叔沒問他,他也沒提過。平日裏都是叔叔出海以後,他才搗鼓這些東西,不過今兒拿到了草木集,手癢,沒忍住。


    蕭丞配了一些“牛閉眼”,這是老瞎子教的一種迷藥,很是厲害,撚一點就能迷倒一頭大黃牛,不常接觸的人,聞著味兒都能睡死過去。


    順著窗戶往外看了看,叔叔在院子裏頭包魚皮鼓,那些瀝幹的魚皮一片片的搭在柵欄上。帶著一股鹹腥味。


    蕭丞又從一個小瓶子裏倒騰出一些粉末,放在木盒子裏,又把木盒子重新放回床底下,那些黃婆子和海蚊子實在惹人討厭,他就配了些毒,毒死它們。就該是這樣,不管是人,還是這些蚊蟲,欺負人,就該付出代價。有了這些,這幾日倒是難得睡了安穩覺。


    蕭丞正想著,就聽外頭忽然熱鬧起來,小海村的漁民們來到自家的院門口,叔叔打開院門,轉頭對著屋裏頭喊:“蕭丞,叔叔伯伯都來了,搬點墩子進屋。”


    蕭丞沒說話,把自己的家夥事都收起來。跑到院子裏去搬墩子。家裏能坐人的地方太少,每次來人都要折騰幾回,已經習慣了。


    很快,簡陋的草屋裏就滿滿當當坐滿了人,陳家大哥最先開口:“四哥,人都齊了,你說吧。”


    叔叔低下頭,從懷裏拿出錢袋來,他把錢袋裏的銅板倒在桌子上,裏麵零星有四十多枚銅錢。


    “這是賣魚的錢,大家夥分了吧。”


    年齡最大的劉老頭走到桌子邊上,伸出手拿了兩枚銅錢,放在手裏掂了掂:“老四,遇到東家了?”


    叔叔張了張嘴,沒吭聲。


    “帶著魚味兒的銅板,也就這麽幾個,剩下的都是捂幹的銅錢。這些都是你的棺材本。你這又是何苦?”劉老頭低聲歎了口氣,把銅錢放回桌子上。


    叔叔沉默不語,也沒有爭辯。站在大門口,黝黑皮膚四方臉兒的陳家叔叔猛的一拍門板,怒道:“東家欺人太甚,咱們出海拿命打漁,每年的魚,十條要繳七條,隻能剩些死魚自己賣了填肚子,竟然連這些還要克扣。這是把人往死路上逼!”


    “不是東家的錯,人家租給咱們大船,讓咱們出海,也是要交租子的。隻是這兩次咱們給的漁貨不夠數……”叔叔低著頭,悶聲說。


    陳家叔叔立刻大聲道:“老觀,你怎麽胳膊肘往外扯?分不清誰好誰孬嗎。”


    受了嗬斥,叔叔低著頭不出聲了,旁邊的劉老頭不耐煩的道:“行了,也不是老觀的錯,老觀脾氣一向這樣”。


    陳家叔叔氣呼呼的轉過臉:“東家要的魚數量太多,這麽下去,咱都要餓肚子的。”


    “要不去和東家商量商量……”


    “要是能商量,哪會到這個地步,東家啥樣人,誰不清楚?”


    “可是張家小哥都死了,就算要魚,也不能把人往死裏逼啊……”


    周圍頓時傳來一陣爭論,爭論之後就是沉默,大家都是海裏討生活的人,要是東家漲了船租的魚貨分成,對漁子來說,那就是天大的事兒。蕭丞看了看窗外,外麵天兒剛才還晴著,這會兒已經有些陰下來了。


    劉老頭吧嗒吧嗒點起旱煙袋子,抽起來。屋子裏隻有他吧嗒煙嘴的聲音。


    “咱們下次出海回來,要是還不夠數……”


    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隻說了一半,就止住了。蕭丞循著聲音望過去,說話的是個圓臉的少年,十四五歲,臉上還沒脫去稚嫩,眼神帶著點緊張,蕭丞知道,這是陳家的小哥,這次是他第一回 跟著出海。


    劉老頭長歎一聲:“那海怪太凶,誰都沒辦法。”


    話一出,周圍更沉默了,蕭丞看著窗戶外頭,天氣更陰了,悶得人心口發堵像屋裏的氣氛,也像叔叔的脾氣。沒有一絲兒雨落下來。


    蕭丞忽然開口:“下次出海,我要上船。”


    稚嫩的童聲脆生生的打破了沉悶,周圍的叔伯們都呆了一下,陳家叔叔瞪著眼睛:“孩伢子,胡說啥呢?莫不說你這個歲數,上船啥也幹不了,那小人上船是出海的大忌,鯤鵬神會降災的。”


    蕭丞不說話,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自己的叔叔。


    叔叔沉著臉說:“小娃子不要跟著胡鬧。”


    蕭丞抿著嘴,不做聲,依舊看著叔叔,他是叔叔家的人,別人家咋個說,他不管,同不同意也和他沒關係,隻要叔叔應下了,自己就能跟船出海。


    周圍也響起了漁民們的聲音,說蕭丞太小,童言無忌一類的話,蕭丞聽在耳朵裏,仿佛沒聽見一樣,依舊看著叔叔,一語不發,就那樣沉默的看著。可是叔叔一直沉默著。


    第167章 往昔·第一


    夕陽西下, 蕭丞默默的曬著漁網。蕭丞的叔叔坐在不遠處包魚皮鼓:“你不能上船。”


    蕭丞不做聲,低著頭將漁網上的海草往下摘。


    “你想要啥,叔給你帶回來。漁船不是小娃娃能上的, 莫要胡鬧。小小年紀, 也不要講瞎話, 那大海怪和你沒有關係。”


    蕭丞繼續默不作聲, 白天的時候,大家並不相信他的話, 他本想著晚上和蕭丞的叔叔好好說說,但是蕭丞的叔叔堵死了所有的話口。他知道蕭丞的叔叔的脾氣,自己吃虧就吃了,隻要不得罪別人就成。


    蕭丞的叔叔的聲音傳來:“等我手上這個魚皮鼓包好,就給你包一個。乖乖在家等漁船回航。”


    “回航以後, 榆錢兒也差不多能摘了,叔叔給你煮榆錢菽粟。”


    蕭丞抬起頭, 看了一眼院子裏的老榆樹,不知道多少年頭了,榆樹上頭會結榆樹錢兒,那是窮人家的好東西, 摘下來和菽粟放在一起煮, 有股子清香,比撅出來的苦菜好吃的多。隻是菽粟也不便宜,平日裏吃的麥麩更多些。


    榆樹錢還能用海水泡起來,做鹹菜吃。隻是海家渡就蕭丞的叔叔家院子裏有這麽一顆大榆樹, 蕭丞的叔叔熱心腸, 結了榆樹錢都要分給全村兒人,自己家平日裏, 舍不得吃。


    蕭丞心裏憋悶,低聲問:“那小男娃子能做什麽?”


    蕭丞的叔叔低聲說:“先活著,活好了,等著成家。”


    蕭丞心裏跟塞了棉花似的,用力的扯了一下掛在漁網上的海草,漁網被扯破了一塊。


    蕭丞的叔叔歎了口氣,一張滄桑的臉看過去:“蕭丞,各人有各命,泥鰍就得活在泥裏,蝤蛑就得活在石頭縫縫裏,叔隻希望你以後嫁個好人家,安穩度日。”


    蕭丞低聲說:“明天我要去鎮上。”


    蕭丞的叔叔手上的動作停了停:“你一個娃子,去鎮上做什麽?”


    蕭丞氣鼓鼓的不說話,蕭丞的叔叔也沒在問:“我陪你去。”


    蕭丞轉身進了屋子,遠遠丟下一句:“不用”


    當晚,蕭丞一夜沒睡,天還沒亮,抹黑起了床,拿出自己珍藏的半吊銅錢,悄悄的開門走進了夜色。


    蕭丞離開以後,躺在炕上的蕭丞的叔叔睜開了眼睛,看著木門,久久沒有挪開眼。


    ————————


    這是蕭丞第一次見到沒有千塢集的塢鎮,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不少,周圍賣糖人的,賣幹果的,琳琅滿目,各式各樣。蕭丞並沒有被吸引,徑自向鮑家魚肆的方向跑。


    蕭丞的叔叔說得對,泥鰍就得活在泥裏,他得先吃飽飯,那些東西對他來說,太遙遠。


    沒多久,蕭丞停在了一家中藥鋪前麵,他掂了掂自己手裏的銅錢,進了藥鋪。


    進入藥鋪,蕭丞就呆了一呆,在他麵前站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白色中衣,外罩淺灰色的薄紗罩衫,蕭丞從未見過這樣的衣衫,仿佛是天上的霧靄織成的。又有些像算袋魚裏的白肉,細嫩鮮滑。好像有一種異樣的吸引力。


    蕭丞不聽使喚的走過去,就拉住了袖子上的薄紗,入手好像有很多細嫩的小顆粒在跳動。輕的仿佛沒有重量,這少年是神仙嗎,怎的會穿如此好看的衣服。


    蕭丞正想著,忽然一聲嗬斥傳來:“哪來的野丫頭,你做什麽?”


    蕭丞一個激靈,連忙鬆手,驚慌抬眼,就看到少年麵目清秀,兩道濃眉斜插入鬢發,但是眉宇間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沉著。此時,少年臉色微微蒼白,眉頭微蹙,似乎有些不悅。


    在少年身後,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一身綢衫,居高臨下的看著他,眼神中帶著幾絲輕蔑。


    蕭丞立刻清醒過來,心中懊惱自己的手不聽使喚,臉上卻從容起來。


    “外衫上沾了灰,平白汙了這麽好看的衣裳,便伸手幫他撚幹淨。”蕭丞仰著頭,一雙丹鳳眼平靜的看著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張口還欲說什麽,少年卻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算了,曹軒叔,正事要緊。”


    那中年人恭敬的退後一步。兩人拿著好些個藥包離開了。


    蕭丞走到櫃台前麵,他的個頭剛剛到櫃台。


    “老板,來六份木槿,七份黑蟻。”蕭丞脆生生的說。


    藥鋪老板詫異的望著蕭丞:“小男娃子,你是誰家的娃娃,怎的自己來買這些?”


    蕭丞想了想:“陸懷寒您聽過嗎?”


    藥鋪老板呆了一呆,立刻笑眯眯的道:“是陸解元家的人啊,那小男娃子,你可知道這些藥材是做什麽的?莫要買錯了喲。”


    蕭丞認真點點頭:“木槿安神,致人昏睡,黑蟻麻痹鎮痛,陸少爺日日用功讀書,夜裏不能安眠,還染了頭痛病,便來買這兩種藥材,給他調養身體。”


    藥鋪老板連連點頭:“好好,我這就給您稱藥。”


    蕭丞接過藥鋪老板遞來的藥包,剛要離開,轉身迎麵就撞上了一個人,抬起頭,就看到了陸懷寒那雙熟悉的眼睛。陸懷寒看到蕭丞,麵露驚喜:“蕭丞,你怎麽來……”


    話音未落,腳上就被蕭丞重重的跺了一腳,陸懷寒抬起頭,就看到身後藥鋪老板疑惑的眼神,蕭丞低聲說:“書童。”


    陸懷寒露出笑眯眯的表情,低下頭在蕭丞耳邊低聲道:“人情我記下了,到我家跟著我就算兩清。”


    蕭丞氣鼓鼓的瞪了他一眼。隻見陸懷寒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你這小書童,讓你出來買藥這麽久,還要我親自領你回去。”


    陸懷寒說完,對著藥鋪老板拱拱手,藥鋪老板連忙慌亂的回禮,陸懷寒牽著蕭丞就將他領出了藥鋪,兩人到了附近的巷子裏,見往來沒有人,蕭丞連忙甩開了陸懷寒的手。


    “這一次你幫了我,我記下了。”


    蕭丞說完,轉身便要離開,陸懷寒卻一把拉住了他:“你都打著我的名號,買了些什麽藥材?”


    蕭丞低聲說:“你用功讀書,染了頭疼病,買了些安神和止痛的草藥。”


    陸懷寒看著蕭丞懷裏一連串的藥包,表情忽然認真起來:“這些劑量,怕是會迷暈一群大黃牛,你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話說那些身上有功夫的,不敢說移山填海,但是殺些人,卻沒人敢管,這些藥材根本不夠看,你不要仗著小聰明去惹了麻煩。”


    蕭丞低頭想了想,他抬起頭,一雙丹鳳眼望著陸懷寒:“沒錯,既然已經借了你的名號,再用一下你的人。”


    陸懷寒聽了笑眯眯的道:“男娃子吩咐,莫敢不從,別說是借,你就算要了我的人,我也心甘情願。”


    蕭丞一腳狠狠跺在陸懷寒腳麵上,陸懷寒卻哈哈大笑。


    “如果是六頭牛綁在一起那麽大的怪物,用什麽東西能鉗製住?”


    陸懷寒呆了一呆,啞然失笑:“這世上,哪有六頭牛那麽大的怪物?”


    話音剛落,頭頂隱隱傳來陣陣悶雷聲。


    蕭丞沒說話,固執的看著他,陸懷寒隻能說道:“用塗了桐油的繩子,綁上九環扣,隻要不用火燒,幾乎什麽東西都掙不斷,也走不脫。”


    蕭丞點點頭:“那你來弄,兩天後送去我家,還是那句話,人情我記下。”


    蕭丞轉身便跑開,留下陸懷寒笑眯眯的看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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