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天複一天地流逝,連自己都忘記已經等待了多久。廊外的瓊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某一日,勖揚君坐在廊下,湖中忽而躍起一尾紅鱗的錦鯉,魚尾搖擺,帶起一線水珠,陽光下,炫目得仿佛是七彩的虹,瞬即又落下。突兀的水聲讓他倏然一驚,似是心弦被撥動,手指不由自主地拈起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的算訣,感應是意料之中的空白,頹然之感浸透了全身。


    墨黑的冥鴉劃空而來,尚未到跟前就已經能感受到幾分陰冷的死氣。它收攏翅膀停在回廊的木欄上,一雙閃著沈光的漆黑眼瞳埋在通身的黑羽裏,幾乎看不真切,連喙也是黑的,一張一合,露出其中血紅的舌:


    “有魂魄落於南方,身帶龍氣。”是地府之主不帶半點情緒的口吻。


    一根黑羽仿佛有意識般自發地飛了出來,在半空中飄蕩卻始終不落地,行過處就留下一縷黑煙。勖揚君支著下頜看著麵前的黑煙飄飄地構成幾行文字,是個凡人的生辰八字。月前才剛出生,看不出前世的因果,今生算不得大富大貴,倒也無甚凶災大劫。隻是這魂魄未免太弱,命線飄忽,不是長壽之兆,怕是活不到三十就要氣力衰竭。


    眼瞼一點一點垂下,勖揚君猛地背過身,視線落到廊外的落花上,一陣粉色的花雨簌簌落下,昨夜一夜疾風驟雨,碎紅摧綠,枝下一片狼籍:“要本君如何酬謝?”


    黑煙消散,那冥鴉平聲答道:“日後自有勞煩天君之處。”


    不待勖揚君點頭就拍翅飛走,廊中還殘餘幾分冷冷的死氣。


    許久,勖揚君慢慢回過頭,瞳中一片閃著銀光的紫。


    依據冥鴉留下的八字,輕易就能算出這魂魄的落處。勞作了一天的莊稼人都圍在大槐樹下東家長西家短地閑磕牙時,一朵祥雲慢慢悠悠降在了小山莊前。


    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明明瞧見莊口來了個穿紫衣的富貴公子,好似周身都閃著光,真真老人家口中瑤池邊的神仙模樣。方要擦亮了眼睛看個清楚,那公子卻又不見了。又驚又喜的孩子趕緊下了牛背奔去莊裏說給小夥伴們聽:“莊裏來了個神仙!”


    沒人信他,都說他是花了眼。他賭咒發誓說絕對是真的,末了卻被眾人刮著臉皮說他吹牛。委屈的牧童一路哭著跑回家講給娘親聽。


    在地裏累了一天的村婦正坐在灶前生火,煙灰熏得兩眼出水,心底裏又是一陣“上輩子做了什麽孽,這輩子的命怎麽就這麽苦”的哀怨。聽得兒子抽抽搭搭的哭訴,不耐又添了一層,把手裏的蒲扇塞進兒子手裏,沒好氣地說道:“看錯了就看錯了,瞧你這點出息!除了給老娘惹事就知道吃!我是造了什麽孽,怎麽就生下了你這麽個小討債鬼!要真來了神仙,我頭一件事就是求神仙把你塞回肚子裏去!唉喲……我的命哎……”


    小牧童便不敢再說話,乖乖坐在灶前扇火,扇著扇著,爐火紅通通地旺起來,跳動的火苗間,連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是不是真的瞧見了一個穿紫衣裳的神仙。這一夜的夢裏,仿佛又回到了莊口,牛正低著頭吃草,他騎在牛背上,手中橫一截粗糙的竹笛。不經意地一瞥眼,莊口的歪脖子樹下就多了道紫色的身影,再一看卻又不見。


    勖揚君就站在莊口,施法隱去了身形,凡人三三兩兩地自他跟前走過,卻沒人察覺到他的存在。等待時總有滿腔滿腹的按捺不住,一點風吹草動就能牽起他無數紛亂的心緒。真到了此刻,文舒就在莊裏,凡夫俗子如何也無力與他作對,帶走他,於他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腳下卻躊躇了,這小小山莊的莊口仿佛設下了天羅地網一般,跨出一步都要艱難得讓他在這裏思量一宿。


    他躍下輪回台的情景又在眼前不斷閃現。那些苦苦等待的日子裏他總是在想著從前,此刻才發現,重逢時會是怎樣的場景,會看到什麽,會聽到什麽,他要說什麽,甚至……文舒還記不記得他?他若忘了他,該怎麽辦?從未想過。此時方覺無措,舉步維艱。


    屈指去掐算,把自己的一部分思緒抽離出來,緊緊地想要和那線微弱的龍氣相交。若不是當年赤炎覆於他額上的那片龍鱗,興許現今還找不到他。若沒有龍鱗護持,或許他已經……不再往下想,閉起眼,屏氣凝神地去感應。過得好不好?可還……記得他?


    思緒方有些顫動,什麽都還未感受到,相連的感應無聲地繃斷,如同當年失去他的行蹤一樣的感覺,跳動的心直落穀底。輪回盤中為了剔除他烙下的魂印,到底折損了他多少的精氣,才讓他的魂魄這般孱弱。方出生的嬰兒,氣數卻已到了風燭殘年。垂在身側的手慢慢蜷起,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進掌心,心口酸疼。


    “三十年陽壽,真短命。”有人趁他心緒浮動悄無聲息地站到他身後,口氣涼薄。


    勖揚君憤然轉身,那人在他的紫眸下依舊笑得從容,是一張可以用豔麗來形容的臉,眼角微勾,唇角也是上彎的形狀,那雙淺色的眼裏有太多的顏色混雜,妖嬈的、挑逗的、嘲弄的、自棄的……摻到一起就變成了一種淺淺的灰色,仿佛是刻意罩了一層雲煙,欲拒還迎的味道。太過張揚的豔色,叫一襲出塵脫俗的白衣也透出幾分媚氣來。


    “豔鬼。”勖揚君皺眉。


    心有不忿,故而為鬼。鬼中亦有分別,青麵獠牙的惡鬼,無形無體專奪人肉身取而代之的陰鬼等等。豔鬼擅畫一副好皮囊,又愛放縱聲色,專好勾引人間男子,以色相迷其眼,以淫欲惑其心,吸進其元陽,再開膛剖肚吞其心肝。不說天界,眾鬼中也常有罵其下作的。


    “你不屑收我的。”那豔鬼篤定地笑道,從寬大的袖中取出一隻白瓷酒瓶來,仰頭喝下一口,酒液自唇畔溢出,細細一道銀線沿著脖頸一路蜿蜒而下。他紅唇微張,唇邊也沾著瑩亮的酒漬,說不盡的媚態,“你是尊貴無雙的天君呢。”


    又把酒瓶遞到勖揚君麵前:“裏頭摻了紅豆的。此物最相思……紅豆……試試?”


    勖揚君暗哼一聲,甩袖回身,不願再搭理他。


    他也不以為意,對著勖揚君的背影繼續問道:“到了為什麽還不進去?堂堂天君也有膽怯的時候麽?嗬嗬……”


    “他這一世也就三十年而已,你寬宏大量放他三十年,對他倒也不錯。”


    “他的命真好,輪回也能有龍鱗護著,才博來這三十年的性命。”他越說越來勁,抿一口酒再往下說,唇角彎起來,口氣中幸災樂禍的意思越發露得顯眼,“不過依我看,氣數也快盡了。魂魄散了,大羅金仙也沒法子的。他下一次的陽壽會更短,二十年?十年?哈……能從輪回盤裏出來就不錯了……要想多看兩眼就趕緊吧,他這樣的魂魄輪回不過三次的,三次以後任憑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來了。”


    “住口!”那天看到他的八字,便知曉這些,隻是一直不願正視。此時卻聽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出來,再不願聽也入了耳,勖揚君心痛之下不由一陣怒氣躥升,揮袖向他甩去。


    那豔鬼被他的袖風掃到,手中的白瓷酒瓶落了地也顧不得,“呀──”地一聲急急向後退去,須臾便不見了蹤影。


    勖揚君無心去追,怔怔立在莊口,腳下更覺沉重。


    耳邊總是回蕩著那豔鬼刺耳的笑聲:


    “三十年……真短命……”


    “他下一次的陽壽會更短……”


    間或響起他在輪回台下的話:“自此,你依舊是你尊崇無雙的天君,我做我安守本分的凡人,過往一切煙消雲散。可好?”


    煙消雲散、煙消雲散……勖揚君每往前走一步,心中的惶恐和期待就都雙雙升起一分。努力撇開一切雜思,豔鬼的聲音卻仍源源不絕地鑽進他的耳朵裏:“要想多看兩眼就趕緊吧,他這樣的魂魄輪回不過三次的,三次以後任憑你再大的法力也救不回來了。”


    今日是他的滿月宴,似乎莊子裏的所有人都聚集到了這裏,流水席一直從屋裏擺到巷子外。穿過了巷子,勖揚君站在門外朝裏看,眾人都忙著吃喝,誰都沒有在意顯出身形的他。


    放牛的小牧童正要起身去夾菜,抬眼一看,不由叫道:“神仙!”


    身旁的母親一筷子抽上他的手背,嗬斥他:“小孩子家家別胡說!”


    牧童哭著喊疼,眾人哄笑。


    聲音都淹沒在了喧雜的鬧聲裏。


    主桌擺在最裏邊,他被抱在那個一頭白發的老女人懷裏,沉沉地睡著。額上隱隱泛著鱗形的光亮,很微弱,如同他的魂魄。


    跨過了門檻,一步一步靠近他,終於有人注意到他的出現,齊齊停了筷看向他。


    勖揚君伸手從驚嚇得連尖叫也忘記的老女人把他抱到自己懷中。他還在酣睡,小小的身體很軟,也很脆弱。


    “文舒……”第一次叫他的名,心頭湧起一陣酸澀,所有的情緒都一起衝了上來,鼻腔鬱塞,壓得聲音低低的,幾不可聞。有液體從眼眶中掉落,眼中暗藏的飛雪都融化成了淚水,一顆接一顆,怎麽也止不住,“文舒……”


    終於又把他抱在了懷裏,手臂收緊,萬年不動的心止不住陣陣激動。


    可他回應他的卻是一陣啼哭,熟睡的孩子被驚醒,包裹在繈褓裏的手腳用力的掙紮蹬踏,似要脫離他的懷抱。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揚啊!文舒……”牢牢把他抱住,勖揚君慌亂地想要用袖子去擦他臉上的淚水,“文舒,是……是我不該……文舒……”


    含著淚水的眼睛始終顯露著害怕與抗拒,啼哭一聲高過一聲,似要將喉頭撕裂一般。不顧他的掙紮,勖揚君定定地看著他,搖頭道:“什麽叫過往種種都煙消雲散?什麽都還沒有說明白,你叫我如何煙消雲散?”


    手臂收得更緊,看他額上的微光越來越弱,生怕他又如輪回台下般轉眼就化作塵埃:“我不會讓你煙消雲散的……不會的……我知你恨我,可我……”


    懷裏的嬰兒依舊激烈地搖著頭不住啼哭。小心地去擦他的淚,卻止不住自己落下的淚水。從未體會過的情感,喜悅著他又重歸於自己的懷抱,可聽著他的哭聲又忍不住心口揪緊,悲傷鋪天蓋地而來,嘴角卻慢慢勾了起來:“不要緊的。我們……從頭來過……”


    屋中的眾人隻見一陣紫煙在眼前升起,等煙散開,卻不見了那個紫衣的男子和李家的小曾孫。


    雲端之上,有人喃喃念著:“我們還有三十年……文舒,我們……隻有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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