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窗紙上暈上一層餘輝的豔紅暖色,香爐中還漫著絲絲的雲煙,又一天過去了。勖揚君臥在榻上,等待著,一天又一天地,等待著……


    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文舒已入了眾生輪回盤,加諸於他魂魄之上的鎖魂術就失去了效用,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任他這個牽線的人再如何牽扯手裏的線都無濟於事。


    可是仍舊不願。不願隻能看到他片刻的幻影,看得尚不真切又即刻消散。亦不願隻能抱著冰冷的物件來填充虛空。人心總是填不滿,心裏的空洞每日每日都在擴張。想看清他的臉,想聽他說話,想知道他的行蹤,想去尋找,想用雙手去真實地觸碰,想帶回他的身邊,略側過眼就能看到他淡然的麵容……很想很想,遠遠超過眼前模糊的幻象。


    想到不能自抑,滿滿一室都是他的影子,一顆萬年不動的心滿滿都是渴望。


    再也忍耐不住時,擅長察言觀色的西海龍宮龍皇子伯虞在勖揚君耳邊謹慎地說道:“或許地府那邊能有些消息。”


    話一出口,伯虞便後悔了,暗暗罵自己愚昧。地府是亡魂的歸所,鬼氣森森,怨魂惡鬼叢生,仙家自視清高,素來看它不起,更遑論這位傲得眼高於天頂的天君,怎肯紆尊降貴到地府去問消息?


    便忙補上一句,道:“天君稍等,伯虞這就替您去那邊問一問。”


    話未說完,卻見一道紫影破空而出,轉瞬便消失於天際。伯虞著實吃了一驚,望著廊前蕭蕭的落花,好半天也回不了神。


    世說,碧落黃泉之下就是地府。奔流不息的忘川水上,有橋名喚奈何,奈何橋頭有矮瘦佝僂的老嫗,手捧一碗透明無色的孟婆湯遞予前來的亡魂,孟婆湯入喉,前塵往事便隨忘川水而逝,留下一副空蕩蕩的身軀和一張無悲無喜的臉。地府中有黑白無常專司拘魂,亡魂押於十殿閻羅前,做過多少惡,行過多少善,一樁一樁算得分明。若是惡多於善,那便刀山火海油鍋劍關一一捱一遭,魂魄不滅,卻足以疼得讓人恨不得再死幾回。閻王案上又有生死簿,誰人有幾年陽壽,幾歲上要遭大劫,幾歲時又逢病厄,前世如何,今生又怎樣,羅列得清清楚楚。了斷了前塵再被鬼卒拋下輪回盤,煥然又是跌宕起伏的一生,生死簿上再添一張薄薄的紙。


    勖揚君在忘川前駐足,彼岸就是陰曹,一條滔滔的河流隔斷了陰陽。對岸的河邊開遍火紅如血的花,陰風刮過,掠起無數殷紅的花瓣,在風中翻飛仿佛四濺的血珠。


    勖揚君足尖一點想踏浪而過,方踩上湧起的浪頭,腳踝上就是一緊,忘川水中忽然伸出一隻僅剩白骨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腳。須臾又浮起一隻頭骨,黑洞洞的眼眶直直對著他:“下來吧,下來吧……咯咯咯咯……”笑聲陰寒,讓人毛骨悚然。


    勖揚君放眼望去,隻見不知何時,水中竟伸出了無數手臂,有的僅是一副白骨,有的卻還在骨間掛一點皮肉,狂亂地揮動伸抓著,似要爬上岸,又似要把什麽拖入水中。波浪起伏間,白生生的頭骨隨著水波上上下下,牙關開闔,仿佛正在狂歡。


    傳說,有人生前含冤未白,心懷憎恨,不願輕易投胎,便從奈何橋畔跳下,仍由忘川水腐蝕肉身,一腔怨念半邊化外黑煙縈繞在昆侖山輪回台下,半邊留於忘川,永世怨憎而不得解脫。


    “主子,主子……”淒厲鬼啼中,誰的聲音溫雅如水,帶一點淡淡的親昵?


    勖揚君身軀一震,忘了要施法解脫,凝神側耳去聽。


    “主子,主子……”那聲音又來了,飄飄忽忽,時而近,時而遠。


    腳踝被抓得更緊,快被拖進水裏,黃濁的河水沾上身就是腐骨蝕肉。勖揚君渾然不覺,站在河中央仔細地聽。


    “主子,主子……”惡鬼擅窺人心,腳邊的頭骨趁著浪濤湧起,竟一躍而起,飛到勖揚君麵前,上下牙關一開一合,便有人聲自內發出,“主子,主子……桀桀桀桀……”


    重跌回水麵時,猶怪笑不止。


    “放肆!”勖揚君驟然回神,臉色沈下,抓著他腳踝的白骨脆聲裂開,眾怨魂尚不及驚呼,黃濁的河水如被利刃斷流劃開般,兩邊浪高三尺,唯獨在勖揚君腳下辟出一條坦途。待他安步過河,浪頭倏然衝下,轟然聲蓋過河中怨魂悲聲,水花飛濺,落於岸邊,怒放的花朵頃刻枯萎。


    早有青麵獠牙的鬼卒結陣候在地府門前,等勖揚君走近,便團團將他圍住。勖揚君麵色不改,袖擺揮落,手中多出一柄狹長銀劍,寒光如雪,昏暗的地府中硬是被照出幾分光亮。


    鬼卒們繞圈遊走不敢輕易進前,勖揚君手持利刃,冷冷站於鬼陣中央。劍拔弩張的時刻,前方高聳緊閉的地府大門忽然緩緩開啟,慘綠的青煙裹挾著陰風而出,眾鬼卒齊齊拜倒於門前。門後,十殿閻羅,眾判官鬼首,牛頭馬麵分站兩側。


    勖揚君劍尖點地昂首入內,殿內眾人垂手作揖,齊聲道一句:“見過天君。”


    座上一人安然不動,發是墨黑,冠飾也是黑,黑色的綢衣無半點裝飾,連衣料上的綢光仿佛也是帶著暗色,隻有一張俊美的臉是死氣的白,光影交錯間,半邊陰鬱半邊憐憫。


    他沒有站起身,坐在座上道:“在下地府之首。”音調也是死氣得沒有半點波動。


    見勖揚君隻是微微點一點頭,沒有開口的意思。他才又緩緩道一句:“天君擾了我地府的安寧。”


    勖揚君挑眉,冷聲道:“本君來找人。”


    臉上似有笑漾開,襯著四周的瑩綠光線,有說不出的陰森之感。那人道:“地府中隻有鬼,活人到了這裏也要變作鬼。”


    勖揚君語塞,臉上不禁升起幾分殺意,旋即又平複,從袖中取出寫有文舒生辰八字的紙條,手指用勁,箭一般飛向座上的人:“此人。”


    那人兩指一夾,將紙條穩穩夾住,黑衣中露出的手也是如臉色般死氣的白。黑不見底的眼將紙條粗粗掃視一遍,地府之主又慘慘地笑開:“脫了凡胎的凡人,不在地府管轄之內。墜入輪回盤的魂魄更不在生死簿之列。無案可查。”


    明知不能抱幾分希望,勖揚君心中仍是一墜,又聽他沒有波動的音調繼續說道:“烙了魂印的魂魄進了輪回盤也少有能轉世的。”


    笑容更大,半邊陰鬱半邊憐憫的臉上似能看到悲哀和幸災樂禍兩種情緒交相混雜:“多半都弱得在消除魂印的時候承受不住,一起灰飛煙滅了。”


    “鏘──”的一聲劍鳴,隻見紫影一閃,殿中眾人還不及回身,勖揚君已立於冥王座前,手中長劍直指冥王喉間,劍眉倒立,銀紫色的瞳中一派殺意:“他的生死輪不到你來多嘴。”


    冥王卻不理會,嘴角僵硬地扯起,墨黑的眼珠無謂地看著勖揚君:“殺了我,生死簿上也能多出他的名來。”


    劍尖終是沒有再往前遞去,勖揚君回身步出地府。身後,地府大門緩緩合起。


    “他若轉世,便在地府所轄之列。”


    門將關起時,隱隱傳來他依舊無波無緒的聲音。


    於是,隻有等待,一直等下去……


    也曾去天崇山下看過赤炎。


    赤炎坐在洞中看著洞外不再意氣飛揚的勖揚,一邊的嘴角翹起,又很快地放下:“文舒走了?”


    勖揚君無言,手中結一個法印替他解去洞口的封印。


    赤炎一怔,看他要走,又把他叫住,對著他的背影喊道:“即便如此,老子依舊看你不順眼!”


    勖揚君不理會他,赤炎又道:“這一次,老子一定先你一步找到他。”


    勖揚君停下腳步,額間的龍印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是我的。”


    再不聽赤炎的嗤笑,駕雲而去。


    之後的日子,漫長而寂寞。


    總是忍不住隔一陣就去人間看看,在他最後住過的村莊裏停留幾日。他最後住過的茅屋在一個雨夜裏崩塌了,他趕去時正看到崩塌的情景,心中便有一個角落跟著一起塌陷,雨水打在臉上,說不出的涼意。


    鄰家放風箏的孩子漸漸長大,他曾聽他跟人閑聊,說起少時隔壁住過的那位先生,記憶都模糊了,已經長得很壯實的年輕後生撓著後腦勺說:“是個挺好的人,挺好的……”


    勖揚君在牆外站了很久,卻再聽不到關於他的隻字片語。


    有一次,大雨傾盆,他在山間見到一雙共打一把傘的人影,挨得很近的兩個人,胳膊貼著胳膊,衣服都被雨水打濕了,頭還湊到一起,低低地說著什麽,臉上很愉快地笑著。他從林間轉出來,看著他們慢慢走遠,消失在山間的小道上。


    天崇宮門前的石階比這高很多,寬很多。有一回,他自菩提老祖處下棋歸來,也是一陣急急的暴雨,他在雲上冷看著塵世間慌亂奔走的凡人。回宮時,雲朵剛降在宮門邊,頭上就罩了一頂畫著幾葉綠竹的傘。轉過頭,那人低垂著頭,隻看到他緊緊抿起的唇和臉頰上兩道越暈越濃的紅。故意快走兩步想甩開他,他低著頭緊緊跟來,那傘牢牢罩在他上頭。心裏一陣異樣,就緩下了步伐,一把傘遮住了兩個人,近在咫尺,能聽見他輕微的呼吸聲。寥寥幾步路,餘韻始終盤旋不去。


    很多之前忽略的事都慢慢記了起來,越發等不下去,越發熬不住越來越空寂的心。


    瀾淵說,這種情緒叫做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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